◎张玉婵
　　那天回到老家，昔日姹紫嫣红的院子已变得空荡荡，那个瘦弱而忙碌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心头凄然，我转过头，瞥见墙角有一株长春花：几朵纤弱的小花，在凄风冷雨中盈盈浅笑。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花儿忽然变成了母亲慈爱的笑脸。我不禁潸然泪下，思忆便混着雨水和泪水，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我七岁那年，父亲在围墙边砌了个花圃，母亲很快就栽上了长春花花苗。日子一天天过去，稀疏幼嫩的花苗渐渐变得繁密拥挤。有天清晨，我起来走进院子，忽见微明天色下，长长的花圃变成了花溪。晨风拂过，绿色的溪流缓缓流淌，无数鲜妍的花儿在水面上轻轻荡漾。那小巧的花儿，花心深紫，花瓣紫红、扇状，说不上有多秀丽，可朵朵花儿汇聚起来，却灿若星辰，让朴素灰暗的院子，一下子变得光彩熠熠。我不禁惊呆了。
　　母亲说，长春花又名日日新。我听了很好奇，每天早起都要看看它有没有开花。而它从不让人失望，日日花开，热烈恣意。“一枝才谢一枝殷”，往往这一株花儿还没凋谢，另一株花儿已灿然绽放。它没有兰花的脱俗出尘，没有茶花的文雅秀气，更没有牡丹的雍容华贵。可是，“纵使牡丹称绝艳，到头荣瘁片时间”，而长春花，“一丛春色入花来，便把春阳不放回”。一年四季，不管赤日炎炎，还是风雨交加，只要有适量的水和土壤，它就能花开不断。平淡似水的日子，因为它而变得活色生香。
　　长春花日日盛开，种花人也勤劳不辍。每天一大早，母亲就起来挑水，煮早餐，喂鸡……而我给长春花儿浇过水，吃碗白粥或几条番薯，便美滋滋地上学去。母亲也扛起锄头，走向田间。放学回家，长春花在晚风中摇曳浅笑。母亲有时迟迟未归，有时带着一身疲惫归来，又抢着去淘米、洗菜、炒菜，等到她端上平时难得一见的菜肴，如豆豉炖肥肉，我们乐得又跳又叫。母亲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风卷残云，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块。我常常想，不管生活多么艰难，母亲始终微笑面对，勤勤恳恳，她不就是一朵长春花吗？
　　寻常的长春花，平凡的母亲，有时却令人刮目相看。我读初二时，有天不小心碰到杯子，左手手背被烫得又红又肿。傍晚回家，母亲见我疼得龇牙咧嘴，怜惜极了。她戴起手套摘了一些长春花，又出门挖了一些毛冬青的根皮，然后将两者一起煎水。煎好后，倒进一个鸡蛋的蛋清，拌匀后，拿根鸡毛蘸药汁轻轻地涂在我的手背上。反复涂了多次，灼痛感不断消退，第二天竟然不红不肿了。每每回忆起这件事，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这样的一幕：母亲戴着手套边摘花边叮嘱我，长春花的花茎有小毒，不能直接用手去摘。我听了，吓得忙退后好几步。母亲哭笑不得，说：“戴着手套摘就没事。这花用处多着呢，不仅可以治烧烫伤，还可以治疗高血压、痈肿疮毒和多种癌肿。”见我既惊讶又惋惜，母亲便笑着说：“这花很聪慧，既有益于他人，又懂得带点小毒来保护自己。你跟它学着点啊。”是的，长春花是聪慧的，母亲也是极有智慧的。我多庆幸，在成长的过程中，始终都有长春花与母亲的陪伴和指引。
　　三年前，一个风雨凄凄的日子。父亲刚做完手术，瘦弱得直不起腰，一直陪护的母亲也心力交瘁。回到家，看到院子里长春花东倒西歪，遍地都是残花败叶，我不禁落下泪来。母亲忍着伤痛安慰我：“不要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微微点了点头。风雨过后，母亲将长春花的残枝剪掉，又把倒伏的花株扶起。第二天，我一早醒来，信步走进院子。没想到长春花已抖落一身风雨，亭亭玉立，还开出了几朵巧笑嫣然的花儿。我不禁慨叹：“这长春花真的好坚强。花犹如此，我又有什么理由悲观消沉呢？”母亲微笑默许。
　　我以为长春花会一直开下去，母亲也会永远陪伴着我。没想到，在一个万家欢乐的日子，母亲竟然溘然长往。办完后事，回家看到长春花灿若云霞，只觉心如刀绞。父亲为免睹物思人，忍痛把长春花拔掉了。
　　回老家一趟，没想到长春花竟然重生了。看着眼前含笑不语的长春花，我想，寒冬总会过去，面对生活，我也要笑，像长春花儿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