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吉禾的中秋
■劳小颖
月色如水,又是一年中秋至。城里的月饼琳琅满目,却总让我想起化州故乡,想起那独一无二、带着泥土芬芳和童真欢笑的中秋——那个属于“舞吉禾”的夜晚。只是,那个在月光下为我们张罗一切的外婆,已经不在很久了。
记忆里的中秋,是从外婆的忙碌开始的。一进八月,镇上的集市便成了欢乐的海洋。最吸引我的,是那香气四溢的月饼档。化州特有的拖罗饼,硕大圆润,比成年人的脸庞还要大上一圈,饼皮层层起酥。师傅们现场制作,木模一压一磕,一个月饼便成了型。外婆总会精心挑选一个,再三嘱咐:“师傅,糖肉和桔饼丝要多些喔!”在她看来,中秋的饼越甜,往后的日子便越有奔头。如今,我还能买到拖罗饼,却再也买不到她那份沉甸甸的挂念了。
比拖罗饼更让我心动的,是金黄的沙田柚。外婆是挑柚子的好手,她不用看,单用手一掂,指尖在柚皮上轻轻一叩,便能分辨出哪个汁水饱满。买回来的青柚,会被她宝贝似的放进米缸里“沤”着。她说,米缸的谷气能把柚子的涩味赶走,等到中秋夜,剥开来便是满屋的清甜。如今,米缸还在老屋,只是里面再也没有等着变甜的柚子了。
所有这些准备,都只是为了中秋前夜那场最盛大的狂欢——舞吉禾。这或许是化州独有的、写给孩子们的中秋序曲。八月十四,夜幕刚刚降临,我们一群孩子便迫不及待地行动起来。找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的一头,牢牢插上一个精心挑选的、最大最金黄的老柚。这沉甸甸的“柚子灯笼”,便是我们的“吉禾”。
“吉禾到,福气到,来年谷满仓,老少乐安康!”我们唱着古老的童谣,举着吉禾,像一队小小的火炬手,走街串巷。每到一个院落,屋主人便会笑逐颜开地迎出来,把月饼、柚子,或是几颗水果糖塞进我们的口袋,换取我们在他们门前用力地舞动几下吉禾,仿佛这样,吉祥和丰收就能随之降临。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独居的五婆。她总会端出刚出锅的芋头糕,热气腾腾地非要我们吃下。她摸着我们的头,望着吉禾,眼神却飘向远方,喃喃道:“舞得好,舞得好,菩萨保佑我阿强平平安安。”那时不懂她眼神里的牵挂,如今才明白,那舞动的吉禾,舞动的也是天下父母盼团圆的心。
真正的团圆和庄严,留在中秋之夜。当那轮圆月清亮亮地挂在木瓜树梢时,外婆便在庭院正中摆开方桌,“拜月娘”的仪式开始了。桌上,那个巨大的拖罗饼是当然的主角,四周众星拱月般摆着沤好的柚子、粉糯的芋头、炒得喷香的田螺,还有一壶自酿的米酒。外婆合十双手,对着月亮虔诚地鞠躬,嘴里念着为全家祈福的细语。那一刻,天地安静,月光照亮她布满皱纹却无比安详的脸。如今,我再也听不到那专属的祷告辞了。
拜月之后,便是家宴。外公是剥柚子的高手,他能将整个柚子皮完整地剥下,展开如同一朵盛放的莲花。他说,这样圆满的形状,月娘最喜欢。芋头要蘸着白糖吃,外婆说小孩吃了会聪明。我们嗦着田螺,响声此起彼伏,像是在为团圆之夜伴奏。那块巨大的拖罗饼被切开,糖肉的油润、果仁的香脆、桔饼的清新在口中化开,那种丰腴的甜,成了我味觉记忆里关于“圆满”最具体的定义,而定义这个词的人,是外婆。
如今,我身在城市,中秋的月色总被霓虹冲淡。阳台上也曾试图摆上水果拜月,却再也找不到那份庄重的心境。楼下孩子们的欢闹声,来自手机游戏,而非舞吉禾的童谣。我曾以为,那种温情脉脉的旧俗,连同外婆的爱,都永远封存在了过去。
直到去年,家乡的表姐发来一段视频。画面里,一群孩子依然举着吉禾,虽然竹竿上多了闪烁的彩灯,童谣的调子也带了新潮的旋律,但他们脸上的兴奋与骄傲,与我童年时一般无二。
我忽然间释然了。月亮依旧是那个月亮,外婆就像这轮明月,她沉落了,但她给予我的月光——那份对生活的热爱、对传统的敬畏、对家人的深爱,却永远照亮着我。你看,化州的月光下,又有新的孩童举起了吉禾,生命的传承与节日的仪式,就在这舞动中,生生不息。
那舞吉禾的中秋,从未远去。它活在我的记忆里,也活在家乡的月光下,一如外婆的笑容,永恒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