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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一棵树
■石雪萍
这是一棵上了点年纪的树,矗立在村头的一块大黑石的旁边。它从一棵小树苗开始长起,到长成盘根错节,腰身粗壮的大树。它所有的树枝成放射状向四周铺展,似乎摆脱了地心引力,每一条枝干,每一片叶子都呈现一律向上的姿态,繁茂而又朝气蓬勃。如果你看过心脏的血管图就会知道,这棵树就像是一个心脏,由充当主动脉的树根向整棵树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
这是一棵荔枝树,一棵同样给小山村提供强大能量和无限希望的树。
这棵荔枝树距今已有三十多年的历史。20世纪80年代,小山村的人们以种地谋生,种植诸如水稻、花生、番薯等生产周期较短的农作物。生活贫苦,是等不起生产周期长的农作物的,怕青黄不接,一家子饥肠辘辘。到海南探亲的父亲返家时,捎回了五棵小小的荔枝苗。它们被父亲一字排开地种在村头,挨在光溜溜的大黑石边上。捻着白胡子的四叔公虎着脸教训父亲的好高骛远,他不相信父亲嘴上说的这世上还有比黑甘蔗还要甜的“番鬼”(乡里人对不明的外来物种的别称)荔枝。我是相信的,因为父亲从来没有对我们撒过谎,他说会有像小灯笼一样的荔枝就一定会有。我的心里充满了至高无上的期待。
也许是因为水土不服,那几棵树苗像生了病一样耷拉下来。父亲急得坐立不安。村里人见了揶揄道:“老鼠快把你家的番薯偷吃光啦,还不去挖。翻了土,下了肥,才饿不着,守着树苗等几年才有收成,全家都得喝西北风了!”父亲一听,恍然大悟,赶紧施上农家肥,总算救活了四根营养不良的树苗。后来,相继又有两棵树苗湮没在时光尘埃里了。父亲给剩下的两棵荔枝苗围上了一圈栅栏,小心养护着,它们才得以存活下来。
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年荔枝成熟了的场景。红艳艳的荔枝挂在墨绿的枝头上晃来晃去,果真如小灯笼一般。父亲上树摘荔枝,我在树底下张望,不停地咽口水。荔枝皮薄核小,果肉肥白晶莹,果汁凝成小水珠附在薄膜上,好像它们跑了很远很远的路而流下的汗珠,细细的,密密的,还透着一股神奇的甜蜜香气。它们确实走了很远的路,跨过海,越过山,在贫瘠的小山村里扎根、开花、结果,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父亲把摘到的荔枝分装成小袋,拉着我挨家挨户地去送荔枝,我心里一万个不乐意:荔枝本来就不多,这样一分,还能吃上几个?父亲看出我的不愉快,晃晃袋子笑着说:“你想不想把荔枝当饭吃呢?当所有的山岭都种满了荔枝树的时候,就不愁吃,不愁穿了。”年少的我不懂父亲话里的深意,但“把荔枝当饭吃”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这是一件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听罢,我送荔枝的脚步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说服大伙儿种上荔枝树的,也许是在穷苦岁月里,荔枝香甜的味道引人遐想;也许是当时适合耕种的农业种类并不多;又或者是他们看到了父亲因为种植荔枝获得了一笔可观的收入。总之,在那个夏天后,父亲就变得特别忙碌。他领着村里人开垦了后山的一片野林子;一有空闲就埋头翻阅荔枝种植技术的书籍;田头地间讨论的也全是荔枝的话题。用母亲的话来说:你爸为荔枝着魔了!母亲又何尝不是呢?她跑荔枝岭比谁都勤快,每天碎碎念着谁家的树苗不见起色,谁病倒了,得匀出时间来帮他们除虫施肥……日子一天天过去,山上的荔枝树像上了发条一样挺拔生长,叶子绿得发亮,枝头上米粒大的花苞冲破了重重阻碍,在天地间尽情地舒展开来。
当荔枝树上小小的果实挂满枝头的时候,父亲坐在大黑石上,看着那两棵长到和两层小楼一样高的荔枝树出神。这是两棵“摇钱树”啊,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头。这些年来,这两棵荔枝树陪伴着父亲走过最艰难的时光,给予了他无限的动力和希望。对父亲而言,它们不仅仅是两棵荔枝树。
某一天,当割木机刺耳的声音响起,锋利的锯齿一寸一寸地切割荔枝树碗口粗的躯体的时候,母亲背过脸去,她的眼泪像那飞溅的木屑一样,轻盈而又沉重。“不砍掉荔枝树就没办法扩宽村路,路不通,财不通,货车进不来,荔枝就没办法走出去,全村人还得继续过苦日子。”母亲是个明白人,父亲说的道理她都懂。母亲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当年你辛辛苦苦带回来的荔枝苗,如今只剩下一棵了。”“我们已经种上了满山的荔枝树。”父亲笑着说,“等水泥道路建好,大家就都可以把荔枝当饭吃了,多好!”
如今的小山村,靠着种植荔枝,人们早已摆脱了贫困。闲暇时,父亲总喜欢坐在大黑石上,仰望那棵和他一样久经风霜的荔枝树。他在怀念过去,也在眺望未来。而我们年轻一代的人,则带着由荔枝树传递出来的巨大的能量与希望,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