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洗不干净”的手


■周忠升
  我母亲是一位年逾六旬的农民。我是家里的老幺,是一名小医生。
  前年新冠疫情开始肆虐的时候,我提醒母亲时刻要做好个人防护,曾学着那个顺口溜“内外夹攻大力腕”,用了一个上午一步一步来教会她洗手。她平时很节俭,也不喜欢受条条框框的束缚,这使我对她能坚持科学洗手没有多大的把握。后来偶尔回家,发现她每次外出回来都会自觉地蹲在水龙头前自个念着顺口溜,按部就班地、哗啦啦地洗个不停;有时候她也会在电话里向我吐槽说她上厕所冲的水都没有七步洗手用的水多,我为之暗暗高兴。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半年前,因为工作需要,我要外出学习很长一段时间。临行前一晚,饭后母亲和妻子忙前忙后地帮我收拾东西。在我准备把行李箱关上的时候,母亲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印有“大吉大利”的红包塞进了行李箱里,然后顺手帮我把行李箱关上。我不经意中瞥见她那双手,五颜六色的,好像很久没洗过那样。我问她最近为何又不认真洗手,“我手已经洗好了啊,天天七步洗手,都一年多了,不是‘内外夹攻大力腕’嘛,我早就记住了。你放心,你是医生,我听你的。”母亲边说边快速地比划着那七个步骤。“那怎么还这么脏啊?你看看你的手背、手指头,花花绿绿的。”母亲尴尬地笑了,“哦,你是说颜色吗?我昨天在菜园里拔了一整天草呢,平时还要做饭,干这干那的,我这双手连搓衣服都搓不褪色了!你看,我昨天拔草弄破的手背,如果手不干净早就长脓了。”说完她就要伸出双手给我看。“不用看了,如果洗干净了怎么还会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颜色”,我冷冷地回了她一句,“你还是先拿湿纸巾擦一下吧。”母亲慢慢收起了笑容,接过我递给她的纸巾低着头开始擦手。奇怪,洁白的纸巾除了一丝鲜血竟没有被染上一点其他的污渍,擦过的手依然还是那个样子。原来那些颜色早就和她的皮肤浑然一体了!我正为我的莽撞感到不知所措,母亲看出了我的尴尬,轻轻地说,“好像是还不干净,我去拿洗手液再洗洗。”“妈,不用了,等我先看看你的伤口”,我一把拉住母亲砂纸般粗糙的手,放在日光灯下,我两眼渐渐模糊: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全是草绿色的;左掌背有几道又长又深的伤痕,涂满了红药水,有点渗血了;掌心皱巴巴的,纵横交错的掌纹里藏着一段接一段的黑条纹,全是锅底油垢!七个黄色的老茧高高凸起……我见惯了自己这双能被洗得白白净净的手,这双被“洗出”彩色的手,带着伤疤和温度,刺痛了我的心。我掏出手机想要给她的手拍个照片,她连忙把双手藏在背后,往后退,连连说不。她从来就非常抗拒我们兄弟姐妹给她拍照,她常说自己长得丑,没文化,怕身边的同学、同事看到了会嘲笑我们,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去茂名站赶第一趟高铁,早餐依旧已做好。母亲静静地坐在饭桌旁等我。她两眼通红,似未睡,更似不舍,她似乎没有因为家里暂时少一个人住,可以相对少做一些饭菜、少一些日常花销、少一些吵闹而感到高兴或解脱。吃着那份由“洗不干净”的手起早摸黑做的早餐,我痛心,我愧疚,我的泪水再也无法忍住,夺眶而出。这几十年来,令我们过得安居乐业的竟然就是母亲这双一次又一次退缩、上不了镜头、被唾弃洗不干净的手!时至今日,它还一直在奔波劳碌,干最脏、最不起眼的活,为我、为我们兄弟姐妹,即使我们早已成家立室,也为人父母!平时无论我们几点起床上班,丰盛的早餐都已摆上桌;屋旁的菜园,母亲每天要进进出出好几趟,挑鲜嫩的煮给我们吃;晚上她总是自觉最后一个洗澡,洗完顺手把孙辈们一天的脏衣服一件一件搓干净……睡梦中的我不知道母亲早上几点起床,更不知道她夜里忙到几点躺下。扪心自问,这双手难道还不够干净吗?!它已没有半点浮尘,那些镶在肉缝里的垢全是她对这个家、这群孩子倾其一生的爱的痕迹,已经永远无法洗掉抹去!而我呢,作为儿子、作为医生,自工作成家以后,就很少再去关注她的饮食起居,只有每个月给她买脑中风的口服药。我忘记了要问问她长期吃药后身体有没有出现什么不适;忘记了要定期检查她的日常生活用品有没有过期;忘了要陪她听听那首她最喜欢的《四季歌》;还忘了要陪她细嚼慢咽吃一顿饭、聊聊家常;总是在想找她干活但联系不上的时候才想起她的手机已欠费停机……总之,我全被母亲惯养着,而她却被我放养了,现在我能不痛彻心扉吗?
  坐在飞驰的列车上,路越走越远,泪越流越多。如果不是因为瞥见这一双手,我差点忽视了这片深沉的母爱。我悔悟了,下次回家,我一定要认真地告诉她,儿女们从未介意她那些所谓的“卑微”,她的身上有着太多比外貌和社会地位更让我们感到骄傲的东西,那些才是我们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我还要亲自给她多拍几个照片,让这双裹满母爱的“脏”手摆上桌面,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