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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的雅称
■房小铃
立秋一到,风就有了骨头,阳光也收起了盛夏的喧哗。中国人言秋,从不直呼其名,正如古人相见必先拱手作揖,对季节亦怀此般温雅。那些散落在诗词典籍里秋的雅称如文人案头的一方古砚,墨香里沉淀着千年智慧,每一次研磨都能浮现出不同层次的意蕴。
“白藏”二字最见古人观察之精微。《尔雅》有云:“秋为白藏。”按五行之说,秋属金,其色白;又值百谷成熟,农人藏粮越冬之时。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在《玄圃讲》中写道:“白藏气已暮,玄英序方及”,将四季更替比作一卷徐徐展开的竹简,白藏与玄英(冬季)的交接处,墨迹尤见风骨。白藏,是中国人的收与守:盛夏的锋芒被轻轻插回刀鞘,亮度不降,锋利仍在,只是安静地向内,像成熟的人把光收在眉目里。
“金素”之名,则显出另一番气象。谢灵运在《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中写道:“述职期阑暑,理棹变金素。”金为秋之性,素为秋之色。金与素的结合,恰如秋本身的两面性,既有稻浪翻滚的丰饶,也有草木摇落的萧瑟。古人用一个词语就抓住了秋的精魂,这种语言的凝练与意象的丰富,今人已难企及。我们常说“金秋”,却不知少了“素”字,便失了秋的淡远意境。北宋欧阳修《秋声赋》中“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的描写,正是对“金素”二字最生动的注解。
若论音韵之美,当推“素商”为最。古人以五音配四季,商音属秋,《礼记·月令》载“孟秋之月,其音商”。元代马祖常吟咏:“素商凄清扬微风,草根知秋有鸣蛩。”,让人仿佛听见编钟磬鼓在秋空下回荡,远处又飘来蛩虫断断续续的低唱,清冷幽深,仿佛正与天地间那看不见的肃杀之气应和。商调乐曲多悲凉慷慨,正合秋日气象。犹记自己曾在姑苏城听评弹,艺人指尖拨动三弦,唱腔忽转高亢,窗外片片梧桐叶落,那一刻突然懂得,为何古人要将听觉与季节相通,原来秋声从来不只是风吹叶响,而是天地间自有无声的音律。
秋高气爽,古人遂又呼其为“爽节”,谢朓有诗曰:“渊情协爽节,咏言兴德音”。所谓爽,非仅凉快,而是气脉舒张,云气透明。城里的人在立秋后也愿走出屋子,让目光越过楼宇,越过霓虹,投向一处更远的明净。若是秋日能去登高就更好了,展开双手伫立在山巅,仿佛尘俗杂虑尽被这浩荡清气荡涤一空,唯余神思与天地之气同频共振。我好喜欢秋天啊,好像秋风一起,许多操心的事忽然找到可以安放的地方,而心里就像被一阵清风吹过,荆棘倒伏,路径自明。
古人尤爱数九,“九和”的说法里,透出对天地秩序的信任。九为成数,秋属金且气和,《管子·幼官》云:“九和时节,君服白色,味辛味,听商音。”衣、食、乐皆从调和出发。礼,未必是约束,更多是保护。人在礼的秩序里不再鲁莽,知道什么该取、该弃,知道如何把热情安置为稳定的火,把锋芒安置为守望的光。
抬头望天,便是“九旻”。《尔雅》释秋为旻天,旻者高而远。“海鲸乘扶摇,激水腾九旻”,刘基的笔下,秋天的天穹像一面无尘的镜,照见世事的弧线。城市高楼间,那一方秋空也足够把人从琐碎提出,让人明白:个人的忧喜,在这旷远的天幕下不过花开花落。
到秋末,“霜日”来临。霜不是冷酷的判词,而是季节的书法。李商隐说“霜日曝衣轻”,人们把衣物拿到阳光下,晾晒过去一季的湿气。霜能肃杀,也能成全,它让花败,也让果熟,让人学会在温良与坚忍之间站稳脚跟。经历过几场霜的人,眉眼会更温柔,因为他们知道风有多硬,光有多暖。
当然,提起秋,最忘不掉“清秋”。“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李贺的马蹄掠过高天净水,留下一串清响。清秋之清,不仅是空气的洗涤,更是阅历的澄澈。杜甫云:“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人在极清之境,反而看见时间的长河,与个体的渺小,便更懂得珍惜每一粒被秋光照亮的尘埃。
循着这八个秋的雅称,我们不止认得一季的颜色,更触及了宇宙观:金气内敛,五音相生,礼法以和,天道以清。古人给秋命名,其实是在为人心立标。在日益加速的生活里,我们仍可用这些旧名安顿自己:以“白藏”自守,知收敛;以“金素”自简,去虚饰;以“素商”自省,辨嘈杂;以“爽节”自开,拓胸襟;以“九和”自调,求中和;以“九旻”自望,养旷达;以“霜日”自砺,练筋骨;以“清秋”自澄,见本真。
季节的更迭,最终都要回到人的命运上。立秋不是一枚节气牌子,它是自然给我们的作息表,是一封从古抄到今的信。我们握着它,不必急于抒情,也不必匆忙奔赴,只要在这清而不寒、凉而不薄的时段里,把仓廪装满,把内心照亮。等到又一场风起,愿我们都能像古人那样,给世界一个温柔的名字,也给自己一个从容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