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荔枝


叶进雄
  夕阳给云山村的乡道镀上一层柔和的余晖,翠翠跟在父亲身后,小嘴嘟囔,脚步拖沓,心里那点不情愿像颗小石子硌着。村委会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近在眼前,父亲宽厚的背影走得异常坚决。
  “爸,”翠翠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带着恳求,“就一颗荔枝啊,王晚叔家树上挂满了果子,少一颗他又不会知道!你这十块钱省下来,够给妈买两贴膏药了!没人看见,我们自己不说,不就没事了吗?”她总觉得父亲太死板,简直迂腐。
  父亲脚步顿了顿,缓缓转过身。夕照勾勒着他脸上深深的皱纹,那双常年与土地打交道而变得粗糙的手,紧紧捏着一个旧旧的黑色塑料袋,里面分明是十块崭新的人民币。他看着女儿年轻却因不平而有些涨红的脸,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难以撼动的平静。
  “翠翠,”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村口那棵老榕树落下的叶子,“看得见看不见,荔枝掉了是实情;王晚知道不知道,该是他家的果子还是他家的。”他指了指墙上用红漆描过的《村规民约》,这规矩“白纸黑字写着‘损毁(含意外损坏)他人水果苗木,照价赔偿,另罚十元’。它立在那儿,不是等着人来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用的。它就该是村里的理儿,是咱心里的秤。”
  他目光越过女儿,望向远处那片被夕阳染红的荔枝林:“今天觉得一颗荔枝小事,没人看见就不认;明天是不是摘一把没人看见也不用认?后天地里的菜被踩了,是不是也都可以说一声‘不小心’就完了?规矩要是成了摆设,没了公信,那村里还能有太平日子?你王晚叔宽厚不计较,那是他仁义;咱该守的规矩没守,那叫咱没理。”
  翠翠愣住了。父亲这番朴实得几乎没有修饰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她心里,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去。她一直以为父亲固执不通情理,是小题大做,却没看到这“小题”背后撑着的,是让整个云山村安宁运行了几十年的无形脊梁。
  父亲不再多言,推开村委会的门走了进去。翠翠踌躇片刻,也跟了进去。父亲当着会计的面,把十元钱仔细地放在桌上,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打药水,风一刮,晃了王晚兄弟家树一下,落了颗荔枝,认罚。”
  会计看着那十块钱,又看看这对父女,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许。云山村不大,这事儿转瞬就能传开。
  当晚,翠翠刚回到家,院门就被敲响了。门外站着王晚,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满满一兜又大又红的鲜荔枝,晶莹剔透。
  “老张哥啊!”王民声音洪亮,透着庄稼汉的爽朗,“你这人也忒实在了!一颗掉地的烂荔枝,多大点子事?罚啥款嘛!会计告诉我了,我一听,心里都替你硌得慌!村规是村规,人情是人情嘛!来来来,家里荔枝熟了,尝尝鲜!”
  父亲连忙摆手:“老王兄弟,罚款该交,这荔枝我更不能……”
  “哎,老哥你这就外道了!”王晚不由分说把荔枝塞到翠翠手里,“这荔枝你不收,就是还在意那点小事!咱两家地挨着地住挨着住,一颗果子算个啥?果子烂在地上才真可惜哩!规矩该有,但人总不能冷冰冰地光讲规矩不是?你们交罚款那叫讲究,我送荔枝是我乐意!”
  王晚又笑着看向翠翠:“翠丫头以后打药水可得看仔细点风向咯!不过这荔枝甜,尝尝!”
  王晚放下荔枝,爽朗地笑着告辞了。
  翠翠捧着那兜沉甸甸、带着清香的荔枝,望着王晚叔宽厚的背影,又看看院里挂着汗巾,正默默抽着水烟的父亲。她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父亲那一丝不苟的“小题大做”,换来的是王晚叔沉甸甸的情意。村规冷峻的条文背后,人与人之间温暖的联结和相互的敬重,如同那成熟的荔枝一般饱满而香甜。
  几天后,父亲用那十块钱“罚款”换来的正规收据,悄悄从镇上的集市买回来一棵小小的、生机勃勃的荔枝苗。他栽在了自家靠近王晚家地头的空地上。翠翠在旁边帮忙填土、浇水。
  夕阳又一次把父女俩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那棵嫩绿的幼苗上。那幼苗扎根在写着严厉罚款条款的土地上,却也沐着邻里之间和煦的阳光。老张知道,这棵苗长出的不仅仅是荔枝,更是对规则的敬畏、诚信的重量,以及那份由“小题大做”催生出的、弥足珍贵的情谊。风吹过荔枝林,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低语一个最朴素的道理:规则是骨,人情是血,有骨有血,这片乡土才能枝繁叶茂,代代安宁。翠翠浇水的手更轻、更稳了,心中那点“硌”早已化为无形。她明白,父亲守护的,不只是一颗荔枝的价值,而是整个村庄赖以生存的基石。这颗荔枝的“小题”,终究在人心田里种下了一片绿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