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树星子落清明


■黄海婷
  清明时节的茂名总在烟雨里浸着。晨起推窗,庭院里那株龙眼树已然褪去了前日里焦灼的暑气,满树细碎的小黄花浸在冷雾里,像撒了把碎金子似的。枝桠间浮动着潮润的甜香,引得蜜蜂们撞破了雨帘,在花间酿出嗡嗡的韵脚。
  这株冠如华盖的老树,是祖父年轻时亲手栽下的。父亲曾说起当年栽树的旧事:上世纪90年代还过着“吃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祖父硬是省下半月口粮,徒步三十里换来这株树苗。“龙眼结果要七年,那时咱们家定能熬出头了。”祖父把树苗栽在祖屋天井时,泥墙上还贴着褪色的春联。后来老屋拆建,独独这棵树被父亲移栽到新居庭院,根须里裹着几代人的念想。
  去年岁寒潮来得凶,树干裂开半尺长的伤口,树皮翻卷着露出灰白的骨。父亲学着祖父生前的手法,用桐油调石灰细细修补。清明前夜给祖父上香时,忽见月光在树皮补丁上洇出银亮的水痕,恍惚竟像是老人含笑的眼睛。今春新发的枝条格外葳蕤,嫩叶卷着金边,仿佛要把积攒的岁月都绽成花。
  细看那花竟是极精巧的。五瓣鹅黄托着绒绒的蕊,像细碎的珍珠缀在青铜枝上。最妙是雨后初霁时,千万朵花苞都擎着水珠,风过处便簌簌地落,在青石板上铺出星星点点的银河。母亲总不许扫这花毯,说这是老树在给地下的亲人写信。我偶尔踏过落英,鞋底沾了蜜似的甜香,倒像是踩着了祖父藏在年画后的麦芽糖。
  记得父亲出车祸那年,台风把树刮得只剩半截残枝。他躺在病房里还惦记:“龙眼树最经得起风雨,断了的枝子会发新芽。”果然开春便从伤口处爆出嫩绿,如今那疤痕早被新皮裹成了遒劲的树瘤。昨夜雨疏风骤,今晨却见满树黄花愈发精神,细密的花丝在雨里舒展,倒比晴日里更添三分清气。
  蜜蜂们最知时节,天未透亮就围着树冠打转。看那金黄的工蜂钻进花心,后腿渐渐鼓成两粒蜜囊,忽想起祖父说蜜蜂采蜜时都在唱歌。此刻千千万万的振翅声叠成潮涌,和着檐角铜铃,竟真谱出支古老的岭南谣曲。有胆大的蜂儿落在我袖口,绒毛上沾着花粉,像是捎来某个清明时节的口信。
  母亲在树下摆了供桌。青团艾饺旁供着新摘的龙眼花,说是让先人尝尝春信。香烟袅袅升起时,忽然有朵小花飘落茶盏,在澄黄的茶汤里悠悠打转。二十年前祖父抱着我,教我认花时的情形蓦地浮现:也是这般雨天,老人枯瘦的手指拂过花枝,“小妹你看,龙眼花像不像小灯笼?夜里能给迷路的魂魄照个亮。”
  暮色渐浓时,雨脚忽然收住。晚风掠过树梢,带落的花瓣乘着气流盘旋,恍若万千金箔在暮色里翩跹。邻居家的孩子举着风车跑过,惊起几只白鹡鸰,翅膀拍碎的花雨纷纷扬扬,竟比爆竹炸开的红纸屑更热闹三分。忽觉衣袖微沉,原是朵完整的龙眼花朵跌进臂弯,五瓣完整,花托处还凝着晨露。
  夜深人静时,满树黄花仍在暗中荧荧。月光给庭院铺上银纱,花影在纱上绣出流动的暗纹。忽听得极轻的“啪”的一声,又有数朵离枝,乘着气流飞过墙头,向着远方黛色的山峦去了。想来明日扫墓路上,该能在祖坟四周见到这些金色的小信使——它们总是认得回家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