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梁上的时光


■何小雯
  我坐父亲的车横梁的那些年,过得很快乐,如同森林里的一只鸟儿,整天叽叽喳喳,飞翔在湛蓝的天空下、茂密的丛林里;听一朵花开的声响、一滴雨落的颤音;看一团白云的幻化、一株小草的拔节。一切的一切,都在歌唱快乐的谱章。
  那辆帅气的二八大杠永久牌单车,是那时候家里少数值钱的大物件之一。母亲爱其如命,恨不得把它供起来,使它丝毫不受伤不受累。逢年过节、春耕农忙,母亲才舍得用车。
  父亲为人老实,一辈子都习惯了听从母亲的,而在对待单车的态度上,他竟和母亲有了分歧。父亲觉得车子不是摆设,它生命的意义是奔跑在路上,如若载上我,这个意义就能翻几倍。
  我喜欢坐车横梁,可以看到眼前开阔视野里移动的风景,一帧一帧的,不重复,不乏味,清新又迷人。父亲喜欢我坐车横梁,他随时一垂眸,或是余光中一瞥,就能看到扎着两根小天线的我,可可爱爱的,浑身有劲,有活力,满是阳光与明媚。我一路晃着黑黑的小脑袋,胡乱挥着蹬着小胳膊小腿,偶尔突然松开双手,伸进风里去,想要抓一把风的温柔。父亲从来不斥责我的随心所欲,有他在的世界,我就是安全的。而我也仗着这份底气,尽情享受童年的快乐。
  父亲凡是有时间,就会带我坐横梁到处耍,为此没少挨母亲嗔骂。那时候的乡路多是黄泥土路,大大小小石头,带着棱角、锋利,像一个个调皮的小陷阱,扎根在颠簸的乡间小路上。母亲生怕这些小石头伤了车子的轮胎,那她会心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的。
  我却深爱着车子行走在破烂的泥路之上的感觉,就像在沙泥作的纸张上率性涂鸦般,神奇而美妙。为了更好更多地看见车轮子印在沙泥上的画,我常常坐得不安分,在横梁上扭来扭去,探头出去看左边,看右边,随即大呼小叫,拍着父亲黝黑的脸庞,示意他看地面如画的印痕。
  父亲会在雨过天晴之后,招呼我坐上横梁,到村尾扬谷场旁的一大块空地那溜车。空地有许多积泥,大多是塘泥,密度大,雨水淋过后软中有实,既不会软烂如浆,又不至于硬邦邦的。车轮子碾过,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父亲载着我,一遍又一遍从它们身上碾过,四方形、圆形、三角形、菱形……父亲将快乐经由横梁送给我,又将知识藏进快乐启发我。我的几何启蒙就是坐在横梁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单车轮子在塘泥上印下的痕迹而完成的。
  我们父女俩在外面溜车的话,总免不了互相提醒着,要记得在回家之前把车轮子厚厚的泥巴冲洗干净。有时候我们玩疯了,忘了此事,那下场就会让惜车的母亲狠狠批评一顿。即便如此,下一次,父亲还是会带我偷偷溜车去。
  父亲和车横梁还是我躲避母亲的扫帚、拖鞋的最佳搭档。每次我犯了错,脾气暴躁的母亲忍不住要揍我的时候,父亲就会飞快地骑着单车,像一个救世英雄一样出现。记得有一次,贪玩的我把母亲平日舍不得用,只有在探亲访友时候才舍得抹上的雪花膏霍霍完了,一罐剩五分之四的雪花膏,被我喜滋滋地,全涂抹掉了,脸蛋、胳膊、手指头、小腿……我全身香喷喷的。当我从自我陶醉中醒过来,看到气得七孔生烟的母亲正瞪着我,脸都气变形了。骂出一句“你这挨千刀的兔崽子”随即抄起墙角的扫帚,奔我挥过来。
  我夺门而逃,口里大喊父亲。父亲刚好骑车载米回家,见状急急把车停住,右手扶车,左手伸出来迎我。我像个猴子,从父亲为我打开的安全门,一跃而上,稳稳坐上了横梁,手一挥,我的快乐就出发了。母亲在后面扯着嗓子骂,我耳边突然飞过母亲的一只拖鞋,它连我一条头发丝都没碰着就沮丧地掉下地面了。我和父亲对视一秒,然后齐齐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电线杆上的鸟儿轰一下被我们的笑声震得四处飞蹿。
  普通平凡的父亲,一生清贫,他给我的财富不多,却让我一生享用不尽。一如那段横梁上陪我度过的快乐时光所滋长出来的爱与温暖,便足以令我终生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