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榨油坊


  “霜降上下,割禾摘茶。”想起小时候每到此时节,母亲总会念念不忘唠叨这句俗语,我就会想起故乡漫山遍野的油茶树,想起那古老的榨油坊,恍惚间有一种“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感觉。
  我的故乡化北山区开门见山,丘陵遍野,属于生产队的山岭上生长着成片成片原始的油茶树。每年农历九月至十月,油茶树开始开花,茶果则从青色转为黄褐色,甚至自然开裂,发出成熟的信号;田野上的晚稻一片金黄,稻浪翻滚,等待农民开镰收割。我们村通常的习惯,先抓紧时间采摘分配完山上的茶籽,腾出生产队的晒场和仓库,然后集中精力抢收晚稻。
  那时采摘山茶子全靠手工操作。采摘前先组织社员砍掉茶树下的芒草、灌木,避免遮挡视线或捡拾时刺手。采摘时男女老幼齐参与,社员们换上旧衣服,挑着箩筐、竹篮或畚箕上山,有的还提着长勾和竹竿;青壮年负责上树采摘高枝果,他们脚踩树干凸起处,或借助树干旁的杂木攀附,身手敏捷地爬到树上,伸出长勾对着高枝一拉一拧,或用长竹竿出力敲打,茶果就落花流水般簌簌往下落,老人小孩在树下弯腰弓背捡拾掉落的茶子,或踮着脚尖、恍如鸭子伸长脖子采摘低处的果子;茶果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落到箩筐或竹篮里,“噗噗噗”的碰撞声此起彼伏,箩筐竹篮很快就堆成了小山,挑在肩上走起路来上下晃悠,沉甸甸的压得扁担吱呀吱呀响,阵阵欢声笑语,在山坳峡谷里久久回荡。
  山上的茶果采摘完毕,生产队的晒场堆起了一座小山包似的茶山,便把茶果按人口分配给农户。那段时间,家里的小晒场铺满了茶果,家家户户都忙里偷闲砸茶果或翻晒茶籽。我们坐在小板凳上,用木锤砸开果皮,取出里面的茶籽,黑亮黑亮的圆润饱满,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待到茶籽晒干爽,我们再用木锤砸开黑色的硬壳,将脱壳后的茶籽仁分拣出来晒干晒透,母亲一边翻晒一边叮嘱:“茶籽要晒干晒透,翻动时沙沙响,油才香。”
  我们村的榨油坊在村头东边,挨着生产队牛栏屋的外墙,是一间三面不砌墙的砖柱结构瓦屋,占地面积约五十平方米,外侧的空地是几棵亭亭如盖的老荔枝树。屋子当中安装着一座庞大的卧式木榨,我们叫作木油行,四分之三藏于地下,四分之一露出地面。圆形的榨槽开口朝上,槽底中央有一个出油孔,对应的位置有个地坑,用于放置油缸承接榨出的油。木榨长约四米,直径一米多,由一整根古老粗壮的酸枝木凿成,坚实沉重,乌黑发亮。配套的工具,如圆柱形的木栓,镶铁的三角形榨楔,前端镶铁的榨锤,圆形的竹箍,灶台和铁锅等,一应俱全。
  收割完晚稻,生产队马上安排人手开工榨油。社员们把晒干的茶籽仁舂捣成粉末送到榨油坊,榨油师傅娴熟地将茶粉倒进大铁锅,在柴火上炒至金黄发亮,再将炒好的茶粉装到木甑蒸熟,往茶饼木印模的圆口放两个竹箍,铺一层稻秆,倒上蒸熟的茶粉,先双手拨按,后赤脚交替踩压成型,制作成茶饼,然后将茶饼码进榨槽,装上木栓、榨楔就可以开榨。油师傅都是肌肉发达的壮汉,他们光着胳膊,扎着腰带,轮番上阵,抡起沉重的榨锤,喊着“嗨哟!嗨哟!”的号子,狠狠地砸向榨楔,榨锤撞击榨楔的“嘭嘭”声沉闷有力,震得屋顶的瓦片都微微抖动。榨槽里的油饼慢慢收紧,金黄的茶油便顺着木槽缓缓渗出,先是点点滴滴,像雨后树叶落下的水珠,渐渐连成细线,“滴答滴答”落到下面的油缸里。经过两个多小时,完成三次压榨工艺后,茶饼里的油已榨干,即可以出榨了。
  我家离榨油坊很近,榨坊开榨,也就多了一个热闹的好去处。课余饭后,我和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不时到榨坊转悠转悠,听那些等候榨油的叔伯婶姆侃侃而谈家长里短,或绘声绘色讲些荒诞不经、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志怪故事。有时,我们也从家里偷偷拿几个番薯,放到榨坊的灶膛煨。初次没有经验,大约番薯快要熟时,油师傅叫我们每人夹一块烧红的木炭,送到外面的小溪丢落水里,等到木炭沉水才回来,番薯就熟了。结果木炭没有下沉,待我们回来,煨熟的番薯已大大地被他们“打秋风”了。我们虽然心知肚明,但亦无可奈何,只能吃一堑长一智,毕竟大家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呢。最为最惊心动魄的是小伙伴亚卜食煨木薯中毒,全身像棉花糖似的软绵绵,走路摇摇晃晃,如茶枯水毒晕冒出水面打转转的鱼儿,幸好被油师傅及时发现送到家里。他的母亲跑遍半个村子借到两个鸡蛋,几乎把家里的油缸刮穿才刮到一羹匙猪油,煮了一大碗鸡蛋汤喂他食下,才慢慢清醒过来。自此,我们对木薯、地菠萝之类食品保持警惕,乃至敬而远之。
  茶籽油榨出来后,仿佛给原本平淡的生活也增添了一些亮色。父亲在第一时间煮一顿茶油饭给我们享用,据说有消食化滞、暖胃润肠的功效,那股淡淡的、带着山野气息的清香,格外诱人。母亲则给我们做一锅茶油褒田鸭,油香醇厚而不油腻,既滋养又下饭,食过之后觉得唇齿留香。生产队间或统一组织,或部分社员自由组合,自愿凑合茶枯饼,加工制成药液,夜间到小溪或河滩药鱼,按出茶枯的数量进行分配。用山茶油煎鱼不粘锅,外酥里嫩,鱼肉鲜甜,芳香扑鼻,简直是绝配,那种舌尖上的记忆没齿难忘……到榨季将要结束,旧历的新年也要快到了,我们对未来的日子又充满着憧憬和希望。
  如今,离开家乡几十年,村里的油茶树早已被其它经济林取代,村头的木油行也早已渺无踪影;但一些边远山村的原始油茶树仍然保留下来,还用古老的木油行榨茶油,所榨的茶油供不应求,比现代品种和现代榨法的茶油抢手得多,价格也高出三分之一;还有些农民尝试培育和扩种传统的油茶树。我想,存在即合理,合理必存在。经过岁月的大浪淘沙,仍然保留下来的传统油茶树与榨油法,或许能够得到传承和发展。
  哦,我的久违的故乡,儿时漫山遍野的油茶树,还有那古老的榨油坊……■张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