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成了药“搭子”


■何小雯
  大圆桌上,一红一蓝俩分药盒,像无言俩督军,瞪着眼睛紧盯面前我的老父母亲,如同正在执行一场重要的盯梢任务。盒子里的药丸,大的小的,白的黄的,圆的扁的,甜的苦的,统统安静地睡在药盒的格子里,等待自己的主人按时来认领。
  分药盒旁边放着两大杯凉白开。母亲打开红色的盒子,拿过一杯凉白开,说:“先喝口开水润润喉咙,药才容易吞咽。”父亲闻言一一照做。母亲拿起一颗褐色药丸,父亲出言提醒:“你不是喜欢先甜后苦吗?先吃那颗黄色的,有糖衣,甜。”两人各自端水拿药,动作如双人跳水般同步,投药进嘴里,喝一口水,头仰高高,吞咽,再喝一口水,大力呼出一口气,接着拿起另一颗药丸,重复之前的步骤。
  两个银发人,在吃完药的那一瞬,返老回到稚子身,右手五指紧靠化作掌,两掌双击啪一声,笑了。继而各自吐槽:“褐色药丸还是太难吃了,又苦又涩,还干巴巴,喝了三口水才吞下去。”“胶囊融得快,差点黏住我喉咙……”最后一句“终于又吃完了一顿”收尾,像是按时完成了一件意义深远的事情,如释重负。
  父母亲成为药“搭子”,相互监督,相互鼓励,相互吐槽,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在遥远的过去,为了讨生活,日子过得很用力。父母亲两副年轻的身体扛下了源自活下去的所有磋磨,亏损一寸寸侵吞健康,像是最有耐性的兽,蛰伏在身体深处的草丛里,伺机而动。家中光景慢慢明朗,儿女逐渐长大并成家立业,孙子小辈活泼可爱,父母亲身体常年紧绷的弦,有了松软的姿态。他们迈过六十的门的那一刻,宛若跌入了年龄的陷阱,成为衰老的囚徒,浑身上下都是衰老的印记:苍白的发,松动的牙,如沟似壑般深的皱纹,以及疼痛四起的身体。
  母亲六十二岁那年的夏,胃出血,人晕晕顿顿,摇摇欲坠,瘫软在床上。那一次,母亲住院十来天。同一年的秋,六十五岁的父亲,高血压,肺气肿,轻微中风。那一次,父亲住院两个星期。看着我们的生活轨迹因他们的住院而改变,日子兵荒马乱,晚辈们的时间和精力都被压榨到极限,他们像个无所适从的孩童一样惊慌失措,心疼、懊恼、自责,漫上心头。他们为家人撑伞几十年,强了一辈子,怎能忍受自己成为拖累家人的那个。这对父母亲而言,是件恐怖的事情,因为他们对孩子爱得深沉。
  两个老人妥协了,为了家人,与药丸和解,顺从身体的需要,在体内给药丸发了通行卡。这是与之前几十年截然不同的做派。
  想当年,身体强健壮年时,父母亲都极少吃药。作为退伍军人,父亲很自律,不抽烟不喝酒,常年洗冷水澡,身体倍儿棒,感冒发烧都少有。身体偶尔有不舒爽时,便是灌多两壶开水或热茶,躺上一觉就好得七七八八了。而母亲呢,是个地道的农村妇人,勤劳,节俭,坚韧,能忍。高大的母亲,为贫瘠的家操持太多,身体常常闹脾气,可这些都被母亲咬牙压下去了,不看医生不吃药,不费钱来不闹心。躺床上,和疼痛谈判,犟一犟,熬一熬,便算赢了。
  父母亲终是老了,再犟犟不过岁月,再熬熬不过对家人爱得深沉的赤心。他们也终是明了,人到老年,身体安康,是对家人们最深情的爱。为了同一份深爱,他们成了药“搭子”。
  两老人顺从了晚辈们的安排,做了全身检查,遵循医嘱,记住自己身体的毛病和注意事项。面对那些红红绿绿的陌生的药丸,两人彼此打气去接纳。他们学会了用手机设置闹钟,每一个闹钟都和药丸有关,闹钟一响,彼此都停下手上的事情,去到柜子处,拿出各自的分药盒,一粒一粒数着,一颗一颗对着。完了后,又一遍一遍检查对方的。他们虔诚到极致的态度,仿若那些药丸是他们晚年得来的孩子,须得用心照拂与疼爱。
  我懂得,他们看着那些药丸的时候,是在透过药丸看见健康的自己,以及因此无忧的,他们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