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园春秋


■梁宗铭
  荔枝园村的春天与秋天于我而言是记忆里的季节。
  荔枝园村是我家乡的名字。她离繁华的市区与县城都不过半小时车程;可她又偏安一隅,即便站在村里的至高处也难以望到最近的乡集。这条以大片荔枝林闻名的村子安坐于高耸的石鳌岭下,藏匿在绿荫环抱和鸟音婉转中,滋养了一方造化宁静与淳朴怡然。
  父母长辈大都在城市定居,老家的旧宅破落久矣,自我降生后已无人居住。直到我将满二十岁时,在母亲的精心筹划下,一幢朴实大方的崭新楼房于老宅基地破土而出。从此,每个周五的傍晚成了我最期盼的时刻:下班后的父母载着我一起逃离市区的喧嚣,迎着郊外的夕阳奔向披满霞光的石鳌岭,到老家新宅度过恬静的周末。作为一个城里长大的孩子,我的人生就这样被描染上了田园诗意和自然风光。
  新宅并不富丽堂皇,但被母亲设计得与自然相得益彰。三楼东畔有一书阁,每日太阳从书阁的大窗将第一缕晨光照入房中,柜中藏书的封面字在光波浮跃间栩栩如生,再辅以游泛于光影里的轻尘,清晨的书阁便被绘成了一幅“和光同尘”的画卷。书阁墙壁上禅意的绘图与偈语,前夜燃尽的沉香余温未散。若此时进入阁中晨读,一股扑面而来的芝兰之气便瞬间将才梦醒之人引入清雅梵境中尽洗倦意和浊气。
  四楼东侧是茶室兼观景阁。在阁中近望,于平原中突兀伫立的石鳌岭状如奔牛肆意撒欢在广袤天地间,令人震撼。凭栏远眺,本地名景浮山岭等尽收眼底:晴日,岭上风车清晰可见,山色清秀明艳,令见者心旷神怡;阴雨天,隐约的山色被笼罩在氤氲雾气中,时显时藏,恍如仙境,使人失神入迷。无论晴日或雨天,当茶桌上的茶香浮散开来,茶水将大地精华送入咽喉之际,阁窗将自然风貌映入眼帘之时,人便与自然完成了最极致的交融,任由风的呢喃、雨的婆娑与心跳的节拍在脑海中激荡起悠扬的交响乐。
  荔枝园村是人间的净土,亦是鸟类的天堂。成片的绿林既给人提供了荫蔽,也为群鸟搭建了栖息的乐园。随处可闻的鸟啼声是荔枝园村的特色景观:或圆润,或尖细,或悠长,或短促……复杂多样的鸟音将村民从晨梦中唤醒,用欢乐的奏鸣消解乡村静谧的单调,在黄昏为劳作一天的人们缓解疲劳。在村民们的住所中,燕逐檐而巢、鸠逐屋而居。在我家楼顶的葡萄架上,卧室的防盗网上和院中的嘉宝果树上,都留有斑鸠筑巢孵育幼鸟的痕迹。父亲曾说,斑鸠是最胆小的鸟类之一,它们只会挑和谐可靠的门户居所筑巢生子,所以斑鸠的到来是自然界对家风的认可。于是,在自然与凡尘的边界处,斑鸠与我们家的和睦相依以及村民与群鸟的互适共生为荔枝园村构筑了靓丽的生态风景。
  在荔枝园村里,这些美丽的景致大多存在于春秋二季。每年春日刚至,老家篱墙上便覆满了争奇斗艳的炮仗花,绚烂的花色尽扫冬日的萧索肃杀,为人们报送着最热烈的春讯。每当秋风初起,人们终于从热浪翻腾的苦海中解脱,遂聚集在石鳌岭下的大片金黄稻田中安然乐享凉爽和丰收。
  或许是寓意吉祥的斑鸠为我们带来好运,又或是得益于曾在同一片土地生活的先灵庇佑。自老家新宅建成后,我家的变化也走上了快车道:父母事业各有所成,我的求学生涯也进入了新阶段。当来自北方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我面前,我的故园生活便只有冬夏而几乎没有了春秋。于是,家乡那些美丽的景致被悄然藏在我的记忆深处,化作无数个长夜中遥不可及的梦。
  两年前一个秋日午后,我在老家书阁里读书时不禁入迷,及黄昏来临,书页上的文字已难看清,才知天色将晚。我抬首遥望,远山已隐没夜色,百鸟归巢后的村道也陷入了沉寂,遂随笔写下一首《乡居秋暝》:独坐高阁尽日长,劳身倚案对轩窗,软风拂草映斜阳。十里喧音初寂寂,遥山稀影渐茫茫,香消茶冷自思量。
  词中写下的当时未尽看的故园山水,未尽听的鸟音婉转,糅合成了未尽赏荔园春秋的遗憾,又在离乡万里处变作乡愁的文字。
  梦回万里觅故音,落笔千年游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