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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况味
张华文
匆忙间,离开故乡已四十余年,读了林语堂先生《秋天的况味》一文,我常常在不经意间思考和回味着故乡的况味。
我的故乡位于化北边缘一个名叫山垌的小山村,也有人叫作石山垌村。村庄后面耸立着一座叫作石岩岭的石山,村庄前面是一片叫作门口垌的开阔水田,或许这就是石山垌村名的来由。一条小河从东向西弯弯流去,有个村民挑水和洗衣服的埠头,叫作担水湾;下游有个拦河坝,建有一个抽水泵站、一个小水电站和一个小水碾。
村庄有三个村民小组,习惯一直叫作生产队,居住着姓张和姓蔡两姓村民,过去是三百多人,现在大约已有五百余人。张氏村民占五分之四,分布在村庄的前、左、右三面;蔡氏村民占五分之一,聚居于村中间后面的一隅。两个姓氏都是从外地搬迁而来,原本没有亲缘关系,也无从知晓那个先来后到,烟火相盖,鸡犬相闻,从前一同参加生产队劳动。同姓村民有时因邻里纠纷而面红脖子粗,甚至捋臂揎拳,欲诉诸武力;但异姓之间却恪守“礼之用和为贵”的古训,始终相互包容,和睦相处,从没见过发生纠缠和争执。外面的人都称赞我们村人明大义识大体,有古仁人之风。
我们村的农田分布是一大奇观,居然拥有两处大面积的“飞地”,约占全村农田的三分之一,一处位于相邻的上双村委会结菜村,另一处位于相邻的旺竹村委会枧头村。据上一辈的老人回忆,土改和公社化时期,靠近这两地村民受到鼓吹要进入共产主义的影响,觉得不需要那么多的土地。这些被人视如敝屣的农田,舍近求远分给了渴望获得土地的我们村。但是“飞地”的额外增加,于我们村而言却好像“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最大的好处是曾养活我们村人,在最困难的年代也没有因为饥荒饿死人;最大的副作用是潜滋暗长小农意识,犹如被打湿翅膀的鸟儿,在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蜕变的海阔天空中,起飞迟缓,飞得不快不高不远。
小时候,我常听见邻居有个彪形长辈训斥孩子读书懒怠时说,马不读书会拉车,牛不读书会犁地,老虎不读书人还怕哩,不想读就回家种田吧,饿不死人的。张氏近代以来颇有名气的寒门学子屈指可数,民国时期有个名叫少横的前辈,传说是远近闻名的撰写打官司状子高手;“文革”前我的堂哥家华考上华南农学院,读书期间在学院应征入伍;恢复高考那年,刚高中毕业的远房兄弟锡华和若干科任老师一齐参加高考,每科分数都高于他的科任老师,后来考上中山大学并出国留学。蔡氏则以从事农村信用社等金融行业而出名,典型的家族式和传帮带式的子承父业,曾经风光显赫一段时期。村民外出务工经商,十有八九如鲁迅《孔乙己》中的“短衣帮”,“长衫主顾”式的寥若晨星,财大气粗的老板简直打着灯笼没处寻。当别的地方早已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时候,我们村仿佛还在“唱着那古老的歌谣”,给人一种明显落伍的视角。每与人论及村中之事,心里往往有一种爱恨交加的感觉,我常想与其当时的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不如一方水土不能养活一方人,或许能够“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
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的故乡充满快乐。那个时期的农村生活:交公购粮,点煤油灯,看露天电影,睇黑白电视,在田头窑蕃薯,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拿着玉米杆当甘蔗吃,哭着哭着就笑了……这一切我都经历过,仿佛还在昨天,却已成了遥远的回忆。中年时候的故乡,记忆最深刻的是担忧。父母年老体弱,就像长年累月的旧自行车,不时发生故障或毛病,经常需要保养或修理。为了解决音信不通的困难,我们顾不得价钱的昂贵,给老家安装了早期的程控电话。那个时候,每当夜间较晚接到老家的电话,总有一种提心吊胆的焦虑不安,毫无疑问不是父亲病倒,就是母亲病倒,自己就得像“救火队长”一般,需要立马打道回府救急。
及至“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父母先后离开尘世,慢慢体验了“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的深刻内涵。在“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之时,我常常觉得,虽然故乡还是那个故乡,我还是那个自己;但又常常觉得,故乡已不是原来的故乡,我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故乡的人已有三分之二多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人生如逆旅,在外是客,回乡也是客。我回故乡的次数越来越少,除了清明扫墓或其他特殊情况,甚至逢年过节也几乎不曾回去;与故乡的牵挂也越来越少,仿佛故乡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慢慢淡化成一个符号,风干成一种记忆。但是我又总觉得,这个符号和记忆,打断骨头连着筋,魂牵梦绕,即使地老天荒,也不会磨灭。不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故乡,我也坚信,我们的子孙后代认祖归宗时,也一定会记得这个地方是自己的故乡。
故乡的况味,如一杯色彩斑斓的鸡尾小酒,余味无穷,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