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椅及其它


■廖赶牛
  1.竹椅上的月光
  檐角的竹椅上趴着只木蜂,翅翼在暮色里抖出金粉。我蹲下身,木蜂飞走了,我就用指尖抚竹椅背上细密的虫眼,那些被蛀空的小孔里,忽地涌出三十年前的月光。
  这竹椅是祖父用屋后的竹子扎的。新竹初伐时青翠欲滴,祖父持刻刀在竹节上雕出并蒂莲,刀锋游走处,竹屑簌簌落进他靛青的围裙兜里。蝉鸣最厉害的七月,祖父总要把竹椅搬到荔枝树荫下。祖父抽水烟时,水烟筒发出咯咯咯咯响的响声,惊得伏在竹隙里的蟋蟀蹦进月光。
  初时我总嫌竹椅硌人,不肯坐不肯躺,后来我略大一些领略到竹椅的妙处,就爱腻歪在上面。岭南暑气厉害,竹椅却像块浸在井水里的青玉,我后颈贴上去,凉意便顺着脊骨往下淌。祖父摇着蒲扇赶蚊子,扇骨是褪色的孔雀蓝,扇起风来有淡淡的艾草香。竹椅扶手上的刻痕一年年往上爬,先是我的乳名,再是阿姐出嫁那年的日子,最后停在祖父离世那日——他雕完最后一朵莲花,刻刀在竹节上划出长长一道,像老燕掠过晚霞的翅影。
  最难忘的是祖父去世前一年的台风过境的那个夜晚。竹椅被雨水泡得发亮,祖父却执意要坐院中听竹。雨脚密如撒豆,他裹着棕蓑衣,说能听见竹子拔节的声响。我蜷在竹椅里数雷声,忽然一道电光劈开云层,照见祖父眼里的竹影婆娑,仿佛整片竹林都在他瞳仁里摇晃。
  前年回乡,我见竹椅歪在柴房角落。蛀虫已将椅腿啃出蜂窝状的纹路,可那些刀刻的莲花仍在幽暗中绽放。我试着坐了坐,竹条在身下发出熟悉的吱呀响声,恍惚间又见祖父端着粗陶碗过来,碗底沉着冰糖与腌杨桃,酸甜的汁水正顺着竹椅的缝隙往下滴。
  今春收拾老屋,竹椅终究是散了架。我把残竹埋进后山竹林,腐叶覆盖的土坑里,半截雕着莲花的竹片探出头来。清明雨落时,我恍惚听见竹根在地下窸窣游走,带着旧年月光,悄悄爬上新竹的节疤。
  2.老蓑衣
  那是祖父的蓑衣。我把那件挂在老屋墙上的蓑衣取下时,檐角正滴着隔年的雨水,棕丝里眠着的几粒稻谷,扑簌簌落进春泥里。
  祖父的蓑衣是用野棕编的。惊蛰过后,他背着竹篓进山剥棕皮,新剥的棕片浸在黄泥塘里,要浸足九九八十一个时辰。我常蹲在塘边看气泡从棕皮下冒出来,像春雷滚过云层的闷响。浸好的棕丝晒在竹匾上,远看像铺了一地金丝燕的羽毛。编蓑衣时,我见祖父十指翻飞如织布的梭子,棕丝在膝头堆成流云。我那时常常偷了几截棕丝拴蝉儿,哟,真好玩!
  祖父大概是我们这带地儿最后一个穿蓑衣的人了吧。下雨时,我见祖父穿上蓑衣,把片青瓦压在蓑衣领口——岭南的雨是斜着下的,瓦片坠着领子,雨水便顺着棕丝往下溜。祖父说这是老辈传下来的法子,比桐油还管用。
  清明前后的雨最缠人。祖父披着蓑衣在秧田里补苗,远看像块会移动的苔石。我蜷在田埂的苦楝树下,看雨水顺着棕丝结成珠串。忽有鹧鸪从蓑衣下惊起,祖父直起腰大笑,惊落满背水珠子,在春秧上砸出彩虹。
  祖父去世后,那件蓑衣披挂到墙角多年。棕丝间结着蛛网,蛛丝上粘着三十年前的荔枝花。
  3.木犁
  墙根角落的木犁裂了道缝,裂缝里钻出簇簇白蚁,正在啃食着我的春耕记忆。我抚过犁辕上的包浆,那层温润的桐油底下,还渗着祖父掌心的汗碱。
  记得开耕日,木犁要喂三盅米酒。祖父往犁铧上淋酒时,酒香惊醒了蜷在犁弯里的守宫,灰尾巴一闪,钻进二月湿润的田泥。
  我们老家把犁地叫“驶牛”。犁铧吃土的时候,闷响惊起蛰伏的蝼蛄。牛铃叮当声中,田泥像解冻的河水般翻涌,偶尔犁出半截陶罐,釉面还粘着上一个季节的稻壳。有年牛闹脾气,拖着犁疯跑,犁头卡在田埂里,生生别断半片铧。祖父慌忙去镇上补铁,那时镇上还有铁匠铺。铁匠铺的炉火映着他眉间的沟壑,竟比犁沟还深三分。
  我前几年回乡,就已经见木犁躺在农机棚角落。旋耕机的齿轮咬住它的影子,柴油味盖过了木犁香。
  今春,我用手掰开木犁裂缝里的白蚁巢,蚁巢中竟然有一粒未发芽的谷子。这也许是哪年春天祖父驶牛时,谷种落进犁沟,被勤勉的工蚁珍藏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