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系学术形态论》读后(上)


潘永辉
  劳承万(1934-2024)先生是出生于茂名化州的著名学者、中国当代杰出的美学理论家。他一生勤于笔耕,著作丰硕,其学术事业总结性著作《根系学术形态论》近日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学界同行评之为先生晚年“由博返约”的“巅峰之作”。笔者作为先生的研究生,读后也感觉有些话要说。
  先生的这部杰作,理路从容,洞见深彻,厚积薄发,舒展自如,信念清晰,心境平和,辨是非而显大体,论长短而得分寸,是逻辑和心性谐合的成熟之作。为人为学至此,学术已不再是个人观点或意气之争,而是以数十年心性功力练就的“诚心”,负责任地为己为人寻找精神出路。整部著作,摆事实,讲道理,通逻辑,明心性,读之可使人精思入神、切己反思,乃至生返本还原、安身立命之感。这才是真学者、真学术。如果目下学界老少大小学人,都有一点心性的功夫,能以诚明安顿自己的生命,精神不那么虚躁,心态不那么浮荡,学界是可以安静稳重很多的,学术的社会引导作用也会好很多。
  先生在著作中高屋建瓴,阐幽发微,对中西方哲学文化根脉进行了深度梳理。分析了西方哲学的天人对立、向外、智思-知识、数理-逻辑、逐物-逐神等文化特征,追溯了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康德、黑格尔、马克思再到海德格尔和现当代哲学的根干枝叶演变,指出了西式思维的局限及其给人类带来的困境(例如个人主义和理性“疯狂”导致的恶果);讨论了中国文化的天人合一、向内、心性-道德、仁义-礼乐、血缘-群己等特征,追溯了中国文化中的巫史传统、意-象-言系统、道-圣-文系统、儒道精神系统等根脉内核,指出了中国文化对人类生命涵养、安身立命的意义,对中国文化表达了充分的自信,也表达了对中西方文化交汇和人类文化前途的关切。一般来说,建立根系学术,对宇宙人生追根溯源,可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在时空中远寻哲学文化的原始根源,西方所谓历史和逻辑相统一的方式可为代表;一种是当下直觉宇宙人生,穿透身心世界迷雾,获证大彻大悟的“实相”,中国心性学问尤其禅宗的参禅可为代表。先生的著作对这两种方式都做了运用。
  先生在著作中展现了强大的学理分析能力和深到的心性境界,在分析、比较、梳理中西方哲学文化过程中,娴熟地运用了西方发生学、谱系学等学术方法和中国诚意正心、反求诸己等心性功夫,学术眼光宏大悠远,学术思维细致入微,慧见卓识迭出,新人耳目。先生对中国师者文化的分析,令人缅怀古圣先贤的心法和文脉传承,以及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的尊严。对西方造物文化、真善美一体结构、其数理-逻辑思维必导致最高学科通向哲学美学的见解,说清楚了西方学科构建的基底和顶层。对西方哲学文化的“理性疯狂(冒险)”的分析,可能会进一步动摇西方形而上学和基督教的根基(我在阅读的过程中,由此想到理性疯狂的背后往往也藏着信仰的疯狂)。对在当今中国学界相当流行的海德格尔哲学的评析,认为其模仿中国生命(心性)哲学而不得真,“画虎不成反类犬”,中国学人不知其然而盲目推崇,葬送了几代年轻学者的学术生命,一针见血,很有启发性。对西方哲学的逻辑系统和中国文化的纲目系统,对中西方文学特征和生发机制的分析,一目了然。先生对康德哲学(例如感性-知性-理性系统)及其之于中西方哲学文化的沟通桥梁作用的分析,对康德哲学之于学科建构的意义和作用的分析,尤其精彩,很有说服力。
  先生的这部著作也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当今学术界的许多“硬伤”问题。南宋学者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云:“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学习者想要端正地入门中西方哲学美学,需要好的入门著作的引导。正如先生早年杰作《审美中介论》成为学习者入门美学的极佳著作一样,《根系学术形态论》也是学习者入门中西方哲学的极佳著作。读读这本书,学有高标,居高临下,一眼就能看出时下流行的泡沫论文、泡沫学科、泡沫学术的问题所在。对观市面上大量的人文社会学科的所谓“学术论文”,既无严谨的西方学术学理分析,更无真切的中国心性实践功夫,基本上是一些胡思乱想、胡乱拼凑的产物,并非真正的学术研究。即使是一些影响力颇大的文章,也只是作者一些才情与意绪混杂的产物,华而不实,经不起学理推敲和心性验证,不算是真正的学术。先生认为许多所谓学者忙碌一生,只是在“不正之术”中炮制论文,除了得到虚名俗利,其身心得不到真实受用,于己于人于世无益。先生对康德哲学应用于学科建构作用的分析,也提示出不少时髦学科(例如文艺美学、小说美学、诗歌美学一类),其实是伪学科、假学科,是由于学者不懂学理、学理不清而虚妄编造出来的“学科”,是不懂思维、逻辑、哲学而乱用概念拼凑生造出来的“学科”。先生实际上指出了当今学术界的一些根本问题:当今不少学者其实学无根基,其言论文章看似“学术”,甚至新潮引人,但都是无根游谈,东拉西扯,全然不知来处去处,不但无益于学术,也无益于社会人心。事实也可以证明,当今学界每年制造出来的论文、课题、项目无数,花费国家社会资金无数,但学术风气、社会风气怎么样,大家心里也有数,这就说明这些学术(文化)的泡沫性很大,没有发挥应有的文化精神作用。先生的学术功力好,要求高,看问题看得中肯,对学术爱之深而言之切。他的这本晚年著作,确实可以起到正本清源、匡正学风的作用。
  如果说这本著作有什么“遗憾”,我个人觉得有四点:一是选取的文化名人不够典型,有些文化名人我个人不太认可,他们可以代表“文人”文化,但很难代表中国文化,特别是中国文化中人民性强的一面。二是对西方文化、中国传统文化之外的文化(例如红色文化)关注不够,对人类文化前途的前瞻尚有开拓空间。三是全书风格不够统一,大部分章节是中国文化心性特征明显,小部分(例如语言美学部分)是西方文化智思特征突出,当然这是有原因的,各部分成型时间不一样,时间(年龄)间隔近三十年。四是把美感落实在大脑等实体上,这当然是符合西方科学和实证主义的,但从中国心性文化的“灵性妙道”看,就过于落实了,缺乏道妙,不容易“引人入胜”,越过森罗万象,趋向形而上的灵妙境界。
  以先生曲高和寡的高笔,估计这本书还会寂寞一段时间,因为现在的学术市场不见得需要这样“高冷”的著作。但我敢说,要想深入搞清楚中西方学术根脉和核心,要想登高望远看清楚中西方哲学文化形态和特征,不受时下学术界“文化乱说”的迷惑,先生这本书应该是必读书。从学习者训练学理、入门学术的角度看,这本书也是一个很好的学术写作示范,无论是心性、内容还是学术选题、社会意义等方面,均可视为典型。(未完待续)(作者系广东石油化工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