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地的回忆
■陈兴
散步时,我看见田野上一望绿色的作物,样子像是韭菜。刚好附近有个农民在地里锄草。他告诉我说这是小麦,种子从网上买的,“生产队时候种过小麦,后来没见过了;我想种来看看。”
这种小麦和我以前见过的不同,它们的叶子比我以前见过的小麦叶子肥大而短,更像是韭菜。他的话里,有着对小麦的难以割舍之情,从而也勾起了我对麦地的回忆。
我的家乡在化州南部。生产队年代,也曾种过小麦。种小麦的年份不多,面积也不大。记忆中,大约是冬天播种,开春长苗。在我们的认知中,小麦是北方的农作物。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在地里见过这种作物。所以,当地里长出油绿的麦苗时,我们别提多开心了,割草时,常常要到麦地那儿去看一看。
麦地吸引我们的,首先是这些油绿的麦苗。它们长得太好看了,油绿油绿的,特别是那些刚长出的小苗和叶子,柔嫩得如同婴儿的小手。整片麦地,油绿的一大片,麦苗随风起伏,仿若波浪——后来,我才知道有个词语叫作“麦浪”,再后来,我才知道麦地是诗人海子反复歌唱过的,并且其后中国诗坛出现了一阵铺天盖地写“麦地”诗歌的热潮。我们常常到麦地里去割草,有时是在早上,有时是中午或者下午放学之后。麦地里的麦苗是一畦一畦分隔开的,我们就在畦与畦之间,蹲下来割草。这些草长在畦边,或者麦苗中间。麦地里的草特别嫩,比长在田塍上的草嫩许多,牛也爱吃。有时不小心割断了麦苗的茎秆或者叶子,那伤口处,会渗出淡淡的汁液,沾在手上,有着淡淡的清香。这淡淡的清香,抚慰过我们饥饿的童年。麦苗长高之后,在地里割草,就看不见人了。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唤声和应答声,却看不到人影,麦地顿时变得神秘起来,仿如一场有趣的捉迷藏游戏。有雾的早晨,更加深了麦地的这种神秘感。一个捣蛋鬼在浓雾中悄悄走到你身边,你浑然不觉;等到他突然尖叫一声,你吓了一跳,惊魂未定,但他早已像一条鱼潜回了水里。浓雾像是一层白白的轻纱在麦地上飘荡,给麦地带来了朦胧而素朴的美,这是大自然对乡村孩子的美的启蒙。更多的时候,早晨的麦地,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之中,麦苗的叶子上缀满了一颗颗晶莹而闪亮的露珠,整片麦地,数不清的露珠在风中晃荡着,闪耀着,实在是太美了,叫人不忍心碰落一颗。但在麦地里割草,怎么可能不被露水沾湿衣服呢?那是麦苗湿漉漉的馈赠。
等到麦苗开始抽穗灌浆时,我们会迫不及待地剥开那些还十分稚嫩的麦粒来看看,在手里揉一揉,闻闻它的清香。麦苗长出一束束麦穗以后,麦芒上挑着一颗颗露珠,更是好看。我们有时会偷偷折断一株麦苗,取其带着茎秆的麦穗,拿在手里转动着把玩。那时,我们还没懂得,每一串好看的麦穗都会带着锋芒,有时也会将生活刺痛。我们只看见金色的阳光在麦地的露水里晃荡。
小麦收割后,麦地就变得空荡荡的了,但也遗漏着一些长在地边、畦边或者是倒伏在地的麦穗,割草时到那里搜寻一番,多少会捡得一些拿回去喂鸡。收割和脱粒是大人们要干的活,我们更在意那些金黄的麦秆。我们知道我们戴过的麦秆帽,就是用麦秆编织的,但在我们那儿,没有人会编织这样的麦秆帽。麦秆是中空的,有时拿来吹着玩,当然,也弄不出什么声响来。有小孩拿它插到水缸里,鼓气一吹,水里就冒起了一连串的气泡——在几乎没有玩具的童年,身边的每一样物什例如瓦片、石子、橄榄核,都是我们的玩具。
随后,生产队就将麦粒分到各家各户。麦粒可以像米粒一样用来熬粥,但口感不及白粥,吃多了也容易胃寒及消化不良。我们家在煮麦粥时,会买一些猪骨头一起熬煮,那无疑是人间至美的味道了。那时没有高压锅,只有普通的锑锅,而且是用干稻草来烧火,得熬煮很长时间才能将麦粒煮得烂熟。灶膛里吐卷着红色的火焰,而一锅麦粥还未煮好,“伙头军”已满头大汗了。麦粒也可以磨成面粉,再弄着吃。可以弄成面团小疙瘩加糖水煮,味美;加盐煮则食欲全无。也可以和着清水一起煮,状如浆糊,最难入口。1976年那场特大的洪水灾害之后,因为缺粮,我们家吃了好多顿这样的“浆糊粥”,而那些面粉,听说是政府发下来的救济粮——小麦成了我们的救命恩人。
光阴匆匆,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但我偶尔还会想起家乡的麦地来。那里,以及那个年代,有我童年美好的、同时也带有艰辛岁月烙印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