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空气带着甜味儿


李廷赋
  这是诗人郭小川笔下“北方青纱帐南方甘蔗林”的亚热带土地,连空气都带着甜味儿,产生许多与吃相关的故事。乡亲自古以来就敬重“食神”,牢记孔子的话“食、色,性也”,见面的习惯性问候是“吃饭了吗”……在他们的心目中,吃比圣旨还重要,且要以甜为背景。
  在一代人的记忆中,偏远山村分布许多小糖寮,甜蜜的事业正在蓬勃发展。跟我童年关系密切的糖寮在数公里长的田垌侧边、十米长的石桥下方,隔河是紧密相连的几个村庄,往上是吱吱喳喳的学校、与橡胶打交道的农场,两边数百米外是连绵的山包,水田种的全是直溜溜的甘蔗。桥底有座不知几千年的石龟,上有一个水面较高的陂头,储水冲下油麻石砌成的水磨屋,咆哮着哗哗地响。屋子里轰隆隆忙碌着,石灰地板微微震动。大石轮绕着轴心转,轴心下卷出急速的漩涡。石槽倒满脱壳的米,几番滚动之后,成粉的谷皮就和米粘乎着,显得魅力十足。最优质的米在这里加工而成,煮出的米汤都香喷喷,即使在穷困的日子也能把孩子养得白白胖胖、聪明狡黠。
  这是南方甘蔗林的代表性地域之一,我甜蜜家园许多年前的风景。风卷过田垌就有波浪起伏、哗哗作响,但台风吹不过连绵的山包,丝毫无损它绿色的美丽。隆冬季节甘蔗收获,砍蔗运蔗全员出动,男女老少来来往往,肩挑、手推、牛拉、车载……吆喝声、叫喊声不绝于耳,田间小道原始的物流链自然形成。糖寮压蔗机的大小齿轮转起来,蔗渣粉粉的往外吐;汁液哗哗地往下淌,汇入整齐排列的大铁锅,热气翻腾向上又被风吹散。路边的灶口塞满干木条,火烧得毕剥乱响、火尾直通锅底在半山腰出现。甜丝味儿把动物的胃口吊起来,只有千年石龟纹丝不动。
  在忙得不可开交的季节,山乡子弟的灵感呈放射状出现。有孩子把生姜切片串起来,上学时放进滚着糖油的铁锅,放学后捞上来,就哧溜溜吃着甜辣香的姜糖。周六晚不用上自修,一群孩子出去称参加周末劳动,其实是溜进糖寮拿糖头,或者到旁边寻找其他机会。糖头是没法割成糖的次品,工人没舍得丢弃,但对孩子的小动作也懒得去管。孩子若无其事地出去,到了门外便哒哒哒跑掉。有时候,工人看见几个流口水、眼巴巴站着的孩子,便扯一块糖头递过来,大声喝道:“到外面玩去!”这要比孩子自己拿的大块多了。心里甜蜜无比,感激之情含在咧开的嘴里、略显腼腆的脸上。他们在不太大的树下,找个坚硬的树枝、擦净树皮的碎屑,挽起袖子、拉长糖头包住树枝,使出吃奶的力气拉扯,再包、拉,反反复复。
  这就是扯糖胶,当地人都熟悉的工作。其中这个“扯”在当地应读cǎ,也许与其相对应的字不是这个,但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就这样吧。反正,孩子们拉扯得黄糖变成白丝、僵硬变得酥软、粉粘变得顺滑,再压上几粒炒熟的黑豆,就有了可口的糖胶。接下来“吧喳吧喳”的声音从小河传出,孩子们吵闹着欢笑着享受劳动成果,得意忘形。还有人收集优质蔗渣蒸酒,用祖辈传下的秘方操作。他们蒸出的是糖波酒,酒头酒尾都丢掉,取其中间一段,香、辣、甜,味道醇厚,美其名曰蔗区茅台。这种代表地方风味的产品一般是自己享用的,舍不得外卖。但吃喝是见者有份的,人们常在小店赊来两袋花生,就喝到天昏地暗。这是典型的哎方言区,但他们喝到半醉,就雷客哎(即黎话、白话、客家话)一起上,还转述县领导开会的腔调,说起让人起疙瘩的普通话。
  乡村制作土糖历史悠久、二次加工技术不断提高。当土糖遇到番薯,农产品加工业升级,清甜的薯粉流悄然产生。
  番薯富含多种营养素,其中淀粉含量高,在贫困日子被当主粮用,后来变身为街头风味小吃。我们从懂事起,就遇到很多吃不饱饭的年头,但只要地上有番薯和藤蔓,人和猪狗鸡鸭都饿不着。乡亲说很多地方都是这样,我们要感谢这贱生植物,它藤蔓爬满山坡、薯果逼爆地垄,产量不是一般的大。它全身是好东西,乡亲说就是烂番薯的虫口也可以用来蒸酒,辛辣气冲口,还有腐味生化升成的香气。《雷州文化概论》也记载,番薯在明朝由吴川林怀兰从越南引进,它自雷州半岛往北发展。在中国民间,外来品多有“番”字,比如番鸭、番茄、番薯、番铲、番鬼佬……有人把番薯写成“红薯”,还有许多地方性称呼。
  不管怎样,薯粉流是富于创意的劳动成果。那是极好的美食,甜丝丝、凉冰冰,一直让人爽进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