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 红


■阿明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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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江南市区往经坡头镇的大道上,一辆桑塔纳小轿车正在飞驰前进。坐在车内的松田代子,不,该叫她真正的名字——江妞,一路湿着眼眶望向窗外,心底回忆翻涌成河。
  江妞清楚地记得,1949年4月20日解放军渡江战役打响的第二天,她跟随官云一家三口从流花江坐船抵达香港,再换乘货船到达台湾。临行前,官云专程去了她家里,同她父母说,经朋友介绍带一家人到台湾收购中药种植园,事情办得快的话一年,慢则三年后会回来,恳请让江妞也跟过去,陪伴并照料官艳的生活起居。江炳炬夫妻得到官云对江妞安全的保证,即使不舍也同意了。
  那一年,江妞不过12周岁。未经世事的金钗之年,哪里能料到此一去,往后将是浮萍般漂泊半生?如今四十二年过去,官家三人全都不幸客死异乡,仅余她这位帮佣仍旧流离人间。
  在江妞的记忆里,官云夫妇为人正直心地善良。每当穷苦人家来药铺看病买药,官云夫妇基本上都是半卖半送,遇到需要救急的甚至一毫钱也不收取。官云夫妇生前总说,千百年来,中国人民外受侵略,内受压迫,生活多艰,教育她们这些小辈长大后,一定要为中国千百万劳苦大众去奋斗!
  当年在台湾,身为共产党员的官云夫妇被国民党反动派抓捕。江妞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夫妇二人戴着手铐脚镣,昂首走向刑场的时候,最后看向官艳和她的那一眼里,不舍有之,悲恸有之,但更多的是临死却依然不屈的大无畏——那是不死的目光啊!现在,新中国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老百姓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与解放前对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相信官云夫妇在天之灵,可以含笑安眠了……
  一时思绪万千,江妞的脑海中跳跃着各种想法。想到这些年来,由于有日本人这层假身份,美国CIA数次派遣她去破坏日本右翼反美行动,她也因表现出色成功得到了中情局高层的信任。这次又派自己跟着寒雪前来中国,可见中情局十分重视此次的窃取行动。中情局情报处的汤姆处长,在她们出发前曾单独找自己谈话,说中情局在中国有着强大和完善的情报网络,随时可以给她提供支援。其中着重提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江南市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陈新。同时,中情局在树脂总厂也安排了内线,让她视行动需要进行联系。
  虽然冒用日本人的身份在海外漂泊数十余载,但江妞始终记得自己身上流淌的是中华民族的血液,内心更从未有一日忘记官云夫妇为中华民族之崛起而奋斗的遗愿。她用一小女子之身,在美国做间谍参与破坏日本右翼的行动,多年忍辱负重,全凭着心底这股信念和使命才坚持了下来。今日,中情局要她回中国来迫害自己的民族同胞,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自踏上故国热土,江妞便设想过向国安部门自首,或与国安部门合作,自己来做中美之间的双面间谍,替国安部门挖出自己所知道的美方间谍,以保护祖国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但深思熟虑之后,她觉得此举风险太大。中情局情报网络盘根错节遍布全世界,自己不能轻易暴露,万一国安部门里有中情局的内线,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她认为目前最安全的办法,就是自己单独与中情局在江南市的间谍人员斗智斗勇,暗中破坏他们的行动,并通过隐蔽的手段,将他们一个个绳之以法。作为中情局的“老员工”,她对自己的能力还是蛮有信心的。
  陈新便是江妞这个计划里的首要目标人物。在她看来,陈新身为国家公职人员却知法犯法,不仅充当黑势力保护伞,还背叛国家成了中情局的间谍,实在罪大恶极。从汤姆处长口中,江妞了解到陈新是怎样沦为国家叛徒的。多年身居公安战线要职,陈新被澳门赌厅黄老板“选中”,金钱利诱他为黄老板在内地经营的“黄赌毒”生意长期充当保护伞。黄老板通过香港银行开设账户给陈新定期汇款一事,瞒不过中情局香港分站,分站间谍利用陈新到香港出差开会之机,假扮酒店服务员,在陈新房间盗出了他的账户信息,并以此要挟陈新,要他替中情局办事,否则不但转走他账户里的巨额资金,而且会把他收受贿赂保护黑势力这件事通报中国政府。陈新早已被利欲腐化,不过被威逼几下就答应了为中情局办事。
  这次到树脂总厂窃取新材料技术的行动,江妞尚不知中情局会安排陈新这位政法委书记在其中发挥怎样的作用。近三十年来,中情局极少为中国的某一家工厂生产技术如此兴师动众。这从侧面说明,祖国制造业之春已经到来,在不久的将来,祖国必定成为制造业强国!想到这里,江妞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随着桑塔纳轿车在柏油马路上疾驰,江妞逐渐从千头万绪之中抽离,轻吐了口气。凝目眺望,车窗外闪跃而过的流花江堤岸之景,令她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现在已是深冬时节,故乡却依然一片绿油油,生机盎然。
  位于流花江畔的坡头镇,始建于隋朝,相传本镇居民大多为隋朝诗人江总的后裔。江总原籍河南开封,由于战乱曾流寓岭南,后东迁客居江苏扬州,并于扬州逝世。后来其家族再度南迁,最终在江南流花江畔落地生根。江总能诗文,代表作不少,如“水苔一溜色,山樱助落晖。浴鸟沉还戏,飘花度不归。”这首《春日》便颇受赞誉。据说正因为他的这句“飘花度不归”,其后辈才选择安居在流花江边的坡头镇。
  坡头镇设有正街和南、北街。解放前,官云的药材铺开在正街头,江妞的家则坐落在正街尾。桑塔纳轿车刚开到正街头,江妞便下车步行,让司机慢慢开车跟着自己。记忆中的正街古色古香,铺着山石,平展延伸。如今两边街铺大多保留原样,只是街面变成水泥马路,更富有现代气息了。
  步行十多米,江妞便看见官云原来的药材铺。时隔四十二年,药材铺门口处的屋檐砖瓦还是原样,但门口上方的门牌变了。以前是块朱红檀木,用毛笔字写着“坡头药庄”,现在换成了白色的油漆板,上面喷着“坡头镇供销社”六个蓝色大字。
  因临近春节,供销社门口两边挂满了待出售的红纸春联,进出采买东西的顾客不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江妞步入铺内——这个在12岁前,自己曾经生活工作过三年的地方。
  只见旧时的正堂厢房内屋被全部打通,改扩建成好几百平方的室内商场,各式商品琳琅满目,家居用品应有尽有。人们问价声、交谈声、笑声此起彼伏,场面热闹非凡,与美国商场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那里的商场总是静悄悄的,顾客们习惯窃窃私语。
  行至商场尽头,出现一个摆放着两排木凳,木凳前有一方圆形茶台的休息区。此时,茶台边上正坐着两名老者,其中一位鹤发童颜,在交谈间不时发出朗朗笑声,中气很足。江妞一眼便认出他是当年坡头药庄的账房先生江炳泰!她立即走上前去问候:“两位阿伯好!”二位老者闻声停止交谈,视线齐齐转向江妞。
  看着他们,江妞自如地切换伪装身份,自我介绍:“我是江南市《江南日报》记者,今天来采访春节物品供需情况。”江炳泰首先应和,点头同意采访。“谢谢!请问平常也是这么多顾客吗?”“哪有!春节前比平常多了一倍!”江炳泰很快答道。“坡头镇像这样的供销社有几间呀?”江炳泰竖起了右手食指:“就这一间。”问到这儿,江妞转切入到自己最想探听的重点:“我从门口看到紫石青瓦,这间供销社好像很有历史啊?你们知道吗?”
  江炳泰用脚踢出一张竹凳,左手从台上抽出个一次性纸杯,右手提起茶壶往杯里倒茶水。把杯子推向江妞,他招呼道:“记者同志,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了。说来话长,你先坐下吧。”旁边那位一直没有吭声的老者,这时指了指江炳泰说:“解放前,炳泰就在这里做长工。”
  “这里原来是干什么的呀?”坐下后,江妞明知故问。江炳泰呷了一口茶,慢慢说道:“这里原来叫‘坡头药庄’,老板叫官云,对我们长工可好了。解放那年,官云夫妇和女儿去了台湾,同时还带走了街尾江炳炬家的大女儿阿妞。‘文革’期间,都说他们两家是台湾特务。五年前,慢慢开放了两岸交流,政府从台湾接回了官云夫妇的骨灰。政府告诉我们,官云夫妇是共产党员,去台湾是准备迎接解放军解放台湾的,没想到被叛徒出卖,牺牲在了台湾。”
  听到这,眼泪已在江妞的眼眶里打转。她极力抑制住情绪,从裤袋里取出手帕,装作擦拭眼镜片,迅速把眼角的泪水拭去。“阿伯,官云夫妇的事迹太感人了。您后来有官家女儿和江家阿妞的消息吗?”江炳泰摇了摇头,叹口气说:“蒋介石在大陆兵败如山倒,解放那年,几百万人涌去台湾岛,乱得一塌糊涂。只听说她们失踪了,我看凶多吉少。江家阿妞小时候特别懂事,长得又水灵,如果她还健在,该也有你这样的年纪了。”江妞今天刻意戴了副黑框眼镜,比平时显老很多。
  “那阿妞的双亲还健在吗?”江妞继续打听,小心翼翼又问。江炳泰哈哈一笑:“你说炳炬两公婆?身体壮得如牛,炳炬是坡头镇老年象棋队队长,天天找我们下棋,下不过他,下不过他。”这一刻,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高兴,压在她心里数十载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刹那间,她暂时忘却身为间谍的冷静,把内心的激动显露在了高扬起来的声调里:“阿妞还有弟妹吗?”“有呀!解放后,炳炬又生了两女一儿。女儿江风、江茂都已出嫁,小儿子江华听说是在江南树脂总厂工作,还当上领导了呢!”
  “树脂总厂?”江妞心底猛地一激灵。为了掩饰自己的表情,她马上站起身,端起茶壶给两位老人斟满热茶。接着以茶水敬谢过他们,说自己再转去街上看看,便告辞离开了供销社。
  从小就在这条正街跑来跑去,即使时隔多年,江妞依然感觉街头巷尾的一切是那么亲切。沿着记忆的方向又步行了十多分钟,她终于走到了四十二年来日思夜想的老家门口。望着门前的石洼、门坎的石砖、门边的石墙,每处都和儿时一模一样,她再也控制不住澎湃潮涌的内心,脸上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正当此际,厚重的木门“吱”的一声,从里面打开,一对手牵手,提着菜篮子的老人家走了出来,与江妞正面迎上。此一照面,江妞当即认出了他们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江炳炬夫妇!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江妞五六岁时已会干家务活,七八岁时就去邻居家帮手挣钱给父母,到了九岁成为官云药材铺的正式帮工。幸而官云夫妇对江妞很好,待遇堪比女儿官艳,送官艳去私塾读书时江妞也一起。因为悟性高记忆力好,《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唐诗三百首》等皆能过目不忘,背诵如流。虽然她比官艳小四岁,但学习比官艳好,这也是官云夫妇带上她去台湾的原因之一。
  江家的穷是从上一代遗留下来的。父亲江炳炬五岁那年,江南大地发生了一场瘟疫,父母在这场肆虐的灾难中去世,不但没有给独生儿子留下财富,相反留下了治病的债务。成了孤儿的江炳炬,流落各家吃“百家饭”长大。为挣钱还债,长到十岁左右就在流花江边当了纤夫。成年后,一位同为纤夫的长辈看他善良厚道,将女儿许配给他,没多久便生了江妞。
  虽然从小家穷,生活很苦,但江妞并不缺少双亲的慈爱。在外漂泊的这些年,她一直深深想念着他们。今日乍然重遇,眼前的双亲已是满头白发,老了许多,不知阔别的这四十多年来,他们经历了多少苦楚啊!一想到自己至今未曾孝敬过双亲,文革期间还牵连他们受了罪,她此时多想扑到他们怀里痛哭一场啊!
  可江妞没有忘记保家卫国的重任在身,容不得她流露一丝见到亲人的激动喜悦。于是在短暂的怔然后,她迅速敛去眼底情绪,朝江炳炬二老露出一抹礼貌的微笑:“二位老人家,请问这是江炳炬家吗?”
  看着突然出现在家门前的女子,江炳炬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似曾相识之感。正在疑惑间,听到她问话,竟十分像女儿江妞的声音。顿时心中震动,江炳炬扭脸看向一旁的妻子,便见妻子也是神色愕然,微张着嘴,右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握紧了他的左手……
  欲知江妞与双亲这番相见后,他们一家人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请看第四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