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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荔枝林
■全江锋
老家就在山里,老屋后面是连绵几个山丘的荔枝林。自从家里的叔伯们外出谋生后,这一大片荔枝林便都交给了父亲打理。叔伯们说:“向土里讨生活实在太苦,不如一起离开找出路。”父亲说:“没办法,我五行就缺土,离开了土地我就是一只吊在半空的老虎。”就这样,屋后的一大片荔枝林便成了父亲的活法,父亲也把自己活成了一棵荔枝树。他把双脚深深扎进土地,跟着上天给来的四季,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唯一不变的是那一身充满生命热情的本色。
山雨随着暖风吹来,滴滴嗒嗒地洒在青瓦上,轻纱般笼着年后不久的村庄,父亲的春天也就到了。父亲的春天是要开花的,荔枝林也是。荔枝开花很低调,米白色的小花随性开放在青黄的花枝上,花瓣如丝,中有青色小点,那小点便是未成形的荔枝。这时,放蜂人早已把蜂群赶上山丘,准备着酝酿香甜的荔枝蜜。父亲在一团团荔花中穿梭,头发上、衣服上或沾着碎花,或沾着香蜜,或落下几只蜜蜂,宛然成了一棵会走动的开着碎花的荔枝树。
放蜂人说:“老伙计,我先把二十个蜂窝放你家荔枝林,待你要喷花杀虫时我再移到深山林子里去,方便不?”父亲说:“这有啥不方便,你就先放这,现阶段还在梳剪花枝,离喷花杀虫还有一段时间。”放蜂人不太明白:“别人都巴不得荔枝多开花,多花才能多果,你却要剪花?”父亲笑着说:“今年荔花太盛,如果都成果,荔枝树便要累死了,明年哪里还能开花结果?树和人一样,背负的东西是有限的,可别胡逞强呀。”
确实,父亲是很少逞强的,大多时候适可而止,对人事万物看得很宽,心宽便舒畅,所以荔枝林里总能听到父亲的歌声。母亲常常能听歌辨位,很快找到在太阳落山后还隐身于这片绿云里的父亲,此时真是“春山一片静,独唱夕阳人”。
一场暴雨,又一场暴晒之后,父亲的夏天要来了。此时的荔枝林已是红果飘香,琼玉醉夏。父亲早已在荔枝林里搭起了小木棚,他是要睡在林子里的。父亲总要在夜里起来几次,放几阵鞭炮,然后用大手电照耀几圈,驱赶夜里来偷果的野狸或者大蝙蝠之类的山里精灵。有时隔壁丘陵的守山人在夜里也会提着马灯走到父亲的荔枝林来,两人在简陋的木棚里喝着大碗茶,吹着翻叶的凉风,剥吃几颗晶莹剔透的大荔枝,谈论着山里山外的事。
夏天的荔树林也不总是静好的。其实父亲最忙碌最焦虑的季节就是夏天,当然,父亲最有成就感的季节也是夏天。
父亲最焦虑的是台风。台风一来,荔枝落地,就如红颜遭遇暴君,香消玉殒,人和树都没好果子吃。所以在荔枝成果之时,父亲便紧张起来了;在荔枝微微泛红之时,全家都紧张起来了。父亲一边关注着天气预报,一边联系着销货商,一边提前招来摘果工人;母亲一边收拾做大锅饭的柴火用具,一边联系肉菜屠夫,一边整理出采摘果子的大竹担子;孩子们放学回来便往火红的山上跑。家人全体出动,在台风来临之前,在荔枝成色最好之时,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把荔枝全部售出。
荔枝销货商已是父亲合作多年的老伙伴,两人半商半友,真诚可信,因此荔枝的销路和价格都不费心。父亲最担心还是工人的安全问题。说是工人,其实都是村里村外的乡亲,他们大多上了一定的年纪,不好外出谋生,就在乡里做些临时工补贴家用。摘荔枝免不了爬山上树,时而还伴有风有雨,这对上了年纪的乡亲来说极不安全。父亲对着同样汗流浃背的乡亲说:“树太高不好爬,就把高枝砍下来摘果,只要不伤树的大枝干,树就可以再长。”乡亲们从没听说哪家能允许工人砍树摘果的,顿时宽心不少。
忙活将近一个月,荔枝采摘行动终告大捷。此时荔枝林已落满一地的断枝残叶,伤痕累累,父亲也消瘦了一大圈。父亲短暂休整后,变得更忙了,忙着修剪残枝,忙着施肥培根,忙着杀虫护芽。一段时间后,荔枝林里终于又长出了一大片红色的嫩叶,此时是“荔叶红于二月花”,父亲的歌声又在一片红云中响起来了。
不久后,我家终于建起了漂亮的小洋楼,这在当时是村里较早建起楼房的人家,前来参观的乡亲们都赞叹我家的楼房是名副其实的“荔枝楼”。这一年,父亲也被评为了县里的“荔枝种植技术能手”,到县里大会堂接受表彰。这“荔枝楼”就像村里面的一面旗帜,让许多外出谋生的村民看到了结束他乡漂泊生活,回乡创业守家的希望。父亲得意地说:“这是一片荔枝林的荣耀。”
秋冬两季,荔枝林里的活儿不算多,父亲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他常说:“过了七月十四,放下头发唞啖气。”这时的荔枝林里偶尔会弥漫出一股有着烤泥土香气的白烟,那是父亲在燃烧林里的干草和落叶。烟火可为荔枝林保暖,燃灰可作荔枝肥料。
就在一个烟火气最浓的秋天,我结婚了。毫无疑问,我们的婚礼取景就在这片悠久的荔枝林里,婚宴就摆在这座庇护我长大的“荔枝楼”里,连婚宴的酒水都是用父亲提前一年就准备的荔枝酿酒。一场村宴结束,亲友们愣是把这醇香的荔枝酒“偷”得一滴不剩!
现在父亲慢慢上了年纪,精力也不比当年了,能掌控的荔枝林面积也在慢慢缩小。山丘边沿地带的一些荔枝树由于长久得不到照料,已经被藤蔓掩盖,慢慢变成一棵无法辨认面目的野树。为此,父亲常常痛心叹气,但对于老屋后的这片相亲相近的荔枝林是否需要找一位继承人,父亲又是矛盾的。他一辈子扎根这片土地,他感激和心爱山里的每一棵荔枝树,却又害怕孩子们成为一棵下不了山坡的荔枝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