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 红


■阿明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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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章说到龙涛明回到坡头镇,替因公受伤的下属兼同镇老乡江华看望双亲。江华父亲江炳炬热情招待龙涛明一起吃小年饭,但龙涛明惦记着要赶回木塘农场见母亲,同时不想打扰别人太久,便没有答应留下。临走前,他从口袋掏出2500元塞到江炳炬手中,善意地谎称是江华给的。
  告别江家二老,龙涛明乘车往木塘农场赶。木塘农场距坡头镇还有十多公里,因道路坑坑洼洼,司机小张开得小心翼翼,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将龙涛明送到家。
  木塘农场现有20户人家,大部分是解放前流花江边的疍家人(注:即船上生活的人家)。距流花江仅半里地,农场以种植水稻为主,稻田围绕在黄竹岭和大头岭周边。这20户人家分作三排,集中建造在大头岭南面。汉语中的“岭”,没有明确高度。这里说的黄竹岭和大头岭,其实就是两个小山头。
  回家时,龙涛明先经过黄竹岭。黄竹岭路在山中间,路两边天然生长有密密麻麻的黄竹,这些黄竹常年青绿色,虽长不高也长不粗,但非常结实,很有用处。农场泥水匠把黄竹去掉枝叶,在上中下各段凿孔,再用黄竹横穿成排,然后用禾草泥浆糊上去,便可建成大小不一的竹屋,有的做猪棚,有的做灶房,甚至有的还用于住人。
  龙涛明的父亲从水泥厂回家休息时,常常用黄竹篾织成畚箕、簸箕和背篓等用具。他爷爷龙嗣手艺更绝,取来一小段黄竹枝,用刀把一头削成45°角,然后在中间开一条小缝,再插上一块黄竹叶,便能造出一支竹笛。龙嗣吹起自己做的竹笛,曲韵悠扬,宛如天籁之音。凡是听到龙嗣吹响竹笛的行人,都会驻足陶醉,仿佛将人们带入无尽的宁静与惬意的仙境。龙涛明至今记得,小时候跟着龙嗣摆渡,龙嗣双手划桨,口含竹笛吹奏,一船渡客无不屏息凝听,乐在其中大呼动听,有的渡客为了多听几曲,到了对岸竟不肯下船,又继续乘船折回头,多听几曲才感满足。
  当小张把车开至山顶竹林边,龙涛明从车里看到顶上天边夕阳正西斜,忽然想起当年大学毕业,他独自返乡的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情景,不由心中触动,便叫小张把车停下。
  从车上拿出一把小刀,龙涛明来到黄竹林中削下根黄竹枝,按爷爷所教的手法,仅三两下手势,不过几分钟便造成一支竹笛。握着竹笛,他走到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迎着那片血红的晚霞吹奏起来,顿时悠扬悦耳的笛声传遍林间,如泣如诉袅袅不绝……
  那一年,初恋的女友不辞而别,重情重义的龙涛明背负着失恋的心情,创作了歌曲《红红的夕阳青青的山》,歌词是这样写的:
  红红的夕阳青青的山
  你我相约到人间
  一眨眼哟不见了你
  日思夜想哟哭瞎了眼
  红红的夕阳青青的山
  你我相聚在梦间
  一眨眼哟不见了你
  日月山河哟在盼你还
  ……
  此时此刻,吹着竹笛的龙涛明心绪纷乱,只因想到失联七年之久的初恋寒雪今天上午却突然来电,约他明天见面。可自己对寒雪早已忘情,现在深爱的是另一个女人韩小倩。怀着不知如何应对初恋的紧张,他十分惧怕明天到来,甚至异想天开,暗道如果时间能跳过明天,该多好啊……如此浮想联翩之际,村里传来一阵阵鞭炮声,把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拾掇好自己的心情,他才重新上车继续往家去。
  龙涛明家是全村最靠近山顶的一户。木塘农场村巷宽阔,双向通行两车没有问题。随着小张把车开到龙涛明家门口地院,他童年至少年时期的居住场所铺展开来,只见院里有五间正面朝南的主屋,主屋东头往南加建了两间副屋,一间为厨房,另一间是饭厅;主屋西头也往南建有两间副屋,分别作杂物房和养猪房。中央地院大约四五十平,敞开式的不设院门。
  还没等龙涛明下车,家里名叫“明明”的黑狗就围着小车兴奋不已地转起了圈,尾巴摇摆得飞快,向难得回家的龙涛明表示热烈欢迎。龙涛明与这只黑狗有着从小相伴成长的深厚感情。
  黑狗明明的由来有一段陈年旧史。上世纪“文革”开始后,龙涛明父亲所在江南水泥厂的工人造反,要夺厂长的权,当时的厂长陈飞龙被吓得不敢在厂里露面,更不敢回家,到龙涛明家借住,一住就是大半年,直到中央整治国民经济,形势缓和后,他才离开龙家。第二年,陈飞龙为了表示感谢,便把自家母狗生下的一只小黑狗送给了龙家,即眼前正绕着龙涛明的车子猛打转的明明。
  自明明到了龙家,全家人都把它当作家里的一员,龙涛明尤其呵护有加。每每家里有骨头肉之类好吃的,龙涛明自己舍不得吃,都给了明明吃。夏天酷热,龙涛明常用挑回的井水帮明明洗澡散热;冬天寒冷,又给明明的狗窝添禾草,确保它睡得暖和。
  长大后的明明展现了狗对人类的忠诚,非常卖力地为龙家人看家护院。农场不少住户被小偷光顾过,唯有龙家因为有明明在,小偷不敢靠近。初中时龙涛明上晚自修,或晚上去邻村看完电影回来时,离家还有几里路,明明就已机灵地冲来迎接,并一路保护他到家门口。明明视死如归般忠贞护主,令农场各家养的其他狗都退让三分。
  推开车门,龙涛明从车上走下来。明明立即高兴得“汪汪”欢叫,贴着龙涛明的小腿上蹿下跳。龙涛明弯下身来,张开双臂以一个温暖的拥抱回应明明的热情,并轻抚了几下明明的皮毛后,明明这才消停下来,不再蹦跶。看着依然壮实的明明,往日与明明相处的种种画面又在龙涛明的脑海里清晰浮现。
  有一次,龙涛明一个人在大头岭后山爬树,不小心摔下树,扭伤了筋骨,站不起来。明明冲过来围着龙涛明转了几圈后,马上跑到龙涛明妈妈阮英干活的地里,咬住阮英的衣角,把人往后山的方向拉着走。阮英知道明明这样的举动肯定不是无端而为,应该是它在后山发现了什么情况,想让她去看看,便跟着明明进了后山。没一会儿,在明明的引路下找到龙涛明摔伤的地方,救回了龙涛明。
  龙涛明读小学时,身体孱弱,常常夜晚生病发烧,父亲在江南水泥厂上班顾不上,都是母亲阮英背着他到大队部或赤脚医生家里看病。开头几次,明明都要跟着去,到了邻村时,那些凶猛的恶狗就围过来攻击,明明为了保护主人总是毫不胆怯地奋战群敌,可是单拳难敌四手,它被围攻得遍体鳞伤,目不忍睹,令龙涛明感到十分心疼。后来夜里再要去看病时,龙涛明就先把明明关在家里,不让它跟着一起去了。即使后来阮英有几次被邻村恶狗咬伤了,母子俩也还是坚持不带明明去,只因不愿让明明跟着受伤。
  那时,农村小伙伴经常聚在一起玩各种棋类。自小聪明机智的龙涛明,所有棋牌一看就懂,一学就精,无论跳棋、军棋、象棋还是围棋或天狗,几乎都没有敌手。有一次,一个来农场做木匠的年轻师傅和龙涛明对弈,大战几个回合,不分胜负。待龙涛明回家时,早已过了吃饭时间,阮英问明情况后非常生气,用铁钳夹着龙涛明的食指,痛得龙涛明大哭求饶。站在旁边的明明也流下了眼泪,刚好被龙涛明看到……
  这趟回家,是龙涛明的临时决定,并未事先告知家人。当明明突然兴奋外冲时,正在和女儿龙诺祭拜祖先的阮英便知是有贵客上门,但没想到是儿子回来了,连忙疾步上前把龙涛明和司机小张一起迎进家门。
  看着自家儿子英姿勃发的模样,阮英高兴得合不拢嘴,先招呼了小张就座喝水吃籺,然后一个劲儿地向龙涛明嘘寒问暖。长成大姑娘的龙诺也跟着围到龙涛明身边,朝许久未见的哥哥漾出花儿似的笑容。
  爷爷和奶奶均已去世,父亲因在江南水泥厂上班,常年不在家。哥嫂是分包项目经理,去了深市做市政工程,而姐姐也出嫁了,家中就只剩下龙诺这个妹妹陪伴着母亲。
  龙诺和她哥一样,从小学习成绩就好,在全市统考时考上了江南市一中。但龙诺到市一中上了两周学后却竟然要退学,改调回到坡头镇中学就读,理由是市一中离家太远,她舍不得母亲一个人在家,回坡头镇上学的话就可以隔三差五地回家来陪陪母亲。为此,这会儿看着笑靥如花的龙诺,龙涛明在感到开心的同时,心里还泛起了几缕歉疚的涟漪。
  牵着母亲坐下,龙涛明一边询问家里日常事务,一边端详着自己最敬爱的母亲,发现母亲额头又多了皱纹,两鬓白发也愈发醒目。更令龙涛明难受的是,母亲原来挺直的腰板,现在略为佝偻了。双手握住母亲的左手,只觉一如从前的又大又厚又结实,可皮肤却变得粗糙许多,龙涛明一时心酸,表情不若刚才那般欢快了。
  有道是,母子连心。阮英一看龙涛明表情不对,连忙抽出左手来抚摸着儿子健壮的后背,以示宽慰。龙涛明抬头看向她,母子俩眼神相对之间,一切温情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