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记忆深处的一抹伤


■劳小颖
  在我记忆的沙滩上,童年经历过的大部分事情都已像那一行行深浅不一的脚印,被时间的潮水冲淡,抚平了。但总有一些人,一些事,像岸边一棵棵大树,深深地扎根在心中,让我在不经意间想起。
  ——题记
  仲夏微甜,几个外地文友说来我们化州玩。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开心之余,也犯愁:他们大老远驱车赶来,该带人家吃点什么美食呢?平时忙于工作和家庭,极少出外面吃饭,还真没考究过哪个馆子的饭菜香。于是急忙向作家朋友黎贵求助,黎大作对美食颇有研究,经常发表美食诗文,他推介了下街垌亚兵牛杂店。
  翌日清晨,阳光明媚,文友按照我发的定位来到亚兵牛杂店。服务员首先给我们每人一碗撒了葱花的清汤,木子医生有点迫不及待,不顾汤热,一边喝一边说,这是入心入肺的汤,忘忧解愁的汤,如一股清泉流进心间,曾经不怕路遥多次过来打卡。
  用牛骨吊出高汤,撇去浮沫,再加入牛杂和草鹅一起炖煮出来的清汤,鲜香扑鼻,个个赞不绝口。许是禁不住诱惑,许是好奇,许是出于礼貌,我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小口,感觉有点咸,没有他们口中的“非凡美味”,也没有传说中的化州牛杂“勾魂摄魄”,或者跟我“戒牛”“戒鹅”二十多年有关吧。
  师傅把牛杂称好,切块,用两个大碟子装好,上桌。文友们津津有味吃着,说笑着,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享受着最抚人心的烟火气。先生贴着我耳朵说:“吃吧,难得他们有心远道而来探访你,破戒一次无妨。”为了不让他们察觉我是专门“陪”他们来吃牛杂的,我要了一碗纯汤粉,慢吞吞夹了一块牛杂,再慢吞吞放进嘴里。忽地眼角湿润,泪水盈出了眼眶……
  时空穿越回到上世纪70年代末,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一头大水牛在沼泽地慢慢沉没,超爷爷在田头捶胸顿足,超奶奶瘫坐一旁哭晕过去……
  那一年,我上小学一年级,刚放暑假不久,妈妈吩咐我去自留地摘通菜。路过“低湖”田垌,超爷爷正在犁田。牛突然拉不动犁耙了,正在放鹅出来吃草的超奶奶看见了,走过来帮忙拉牛鼻子,以为可以帮牛一把力,谁知这一拉,却帮了个倒忙,牛不但不向前,还一点一点往下沉。越往下沉,他们越心急,越用尽全身力气拉,越用力拉下沉得越快。眼看牛就要沉一半了,我急得语无伦次,大声呼喊“救命”“救命”……在旁边看“热闹”的“龛煲”,似乎得到“启发”,大声说:快起来!要不,你们也沉下去。都不要命了吗?
  “龛煲”住在我们对面村,两条村庄隔着“低湖”田垌。“龛煲”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外号,我们村大人小孩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四十多岁,打着光棍,每到荔枝花开时节就发病。我们小孩子调皮捣蛋时,大人们就会搬出“龛煲”来“吓”我们,然后我们就循规蹈矩了。小孩子都怕他,但平日里他老远就叫我的乳名,所以见到他,我有多远跑多远。然当时我却一点也不怕他,甚至觉得他蛮可爱,也许为他潜意识里那份善良吧。
  超爷爷、超奶奶被这只“龛煲”一喊,察觉到自己的危险,急急爬上田埂。看着两老人安全了,我一阵风往村里跑。当我带着几个叔叔伯伯赶到时,只能看到牛头和牛背了,超爷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超奶奶在田埂边上大哭。
  叔伯们用绳子套住牛头,一起用力拉,越拉沉得越快。牛,终究拉不上来。很快,大水牛沉没了,超爷爷捶胸顿足,超奶奶瘫坐着哭晕过去……
  超爷爷、超奶奶是我的邻居,老实巴交的农民,子女多,生活艰难困苦,那头水牛花费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他们早出晚归,主要靠种植一些农作物来维持生计,庆幸的是他们身体特别硬朗。尽管那时候超爷爷直奔“古稀之年”,但脊梁挺直,干再苦再累的农活,担再多再重的粪水,都压不弯他的腰。超奶奶是个勤劳的“花甲”家庭主妇,夏天总能看到她的衣衫上一层一层白白的盐,除了家务琐事,帮忙农事,还养鹅。每当鹅长大,她就杀了拿到集市去卖,每次都把鹅头给我带回;逢年过节,家里宰鹅,也都把鹅头留给我,原因是我小时候中耳炎,耳朵经常流脓水,妈妈听老人说鹅头煲中草药吃了就会好,超奶奶记在心里。
  20多年前的一个炎炎夏日,我回娘家,碰上村里办白事,一打听,知道是超爷爷走了,超奶奶也走一年多了。瞬间,我泪如雨下……
  从那时起,我不再吃鹅,也不再吃牛。每次聚餐,鹅和牛少不了,别人见我不吃,都问为什么。我总说:“鹅吃了百病翻,牛是发物,我小时候得过中耳炎,年纪大了,得保护听力。”大家信以为真。
  “戒牛”“戒鹅”,让我少了很多口福。每每目睹别人吃鹅肉、鹅肝、牛肉、牛杂、牛蹄时幸福满足的样子,我羡慕不已,同时也佩服自己,这些年能管住嘴。与其说是自律温柔爱自己,倒不如说是内心最柔软的情愫。
  振兴乡村的号角吹响后,“低湖”田垌一带被填平,而村民告别住了40多年的破旧坯房,住上了新楼房,家家户户乐开了怀。但在心底里,在记忆深处,超爷爷,超奶奶,沉没的大水牛,还有“龛煲”,永远留给我一抹消失不了的伤,或许这就是乡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