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罐鸡汤

——一个关于抓壮丁的久远故事


刘生斌
  时间会让记忆褪色,很多事会淡忘。然而,祖母给我讲的一个故事,随着岁月的增长,变得越来越明朗起来。
  我仿佛置身在1938年那个寒冷的冬天。
  一天清晨,在沔阳县吴剅乡新坮村的一间草房里,祖母特意燃起一个火堆,火堆边围坐着一家人。大家低着头,向着火,默不作声,只有祖父不时地叹息。
  祖父又碰上了一件难事。前几天,保长把祖父叫到乡公所。乡长说了,征兵的规矩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祖父母已有五个儿子,尽管都还是孩子,大伯也只是十大几岁,刚够抽壮丁的年纪,二伯还不满15岁。保长说,大伯必须去当兵,今天早晨就要离家。祖母昨夜含泪熬了一夜的鸡汤,准备用一罐鸡汤为大伯送行。三爷(本地人称自己父亲和叔叔都叫爷)、四爷(叔)、五爷(叔)围坐在大哥的身旁,望着哥哥的脸,依依不舍。大伯微笑着,轻声地说:“你们都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哎,二弟这么早到哪里去了?”
  一会儿,草屋的门吱地一声打开,不满15岁的二伯闯了进来,屋子里带进一团冷气。冷风吹得快要熄灭的火堆燃了起来,明火照亮了全家人的脸。祖父常常哮喘,冬天尤其厉害,火光里更显出病态。二伯坐在祖父的身后一边为他捶背,一边向对面的大伯问道:
  “你要是走了,家里的田谁来种?”
  “要辛苦你了,犁耙耖磙都要学会用。你不用担心,有二叔(祖父有个弟弟,两兄弟同住)帮忙。二叔的牛放养的好,好用。”
  “你不能走,照顾父母、弟弟、操持农活,只有你拿得起,家里少不得你,还是你留下吧。我跟他们说了,我去。”
  “那万万不行,你年纪不够,身体又单薄。人家说‘是兵不是兵,身背六十斤’。长年要背着六十斤赶路,不知有多累呢!”
  二伯的目光移向桌子上的那个瓦罐,那里是给出门的人送行的鸡汤。稚嫩的二伯站了起来,向桌边走去,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我快把这罐鸡汤吃了吧,不然来不及了!”
  大家听了二伯的话,不知所措。大伯黎明前就在祖母的督促下把那罐鸡汤吃了,连汤都喝光了。那罐鸡汤里,是祖母的全部寄托。
  “部队的严酷你受不了的。还是我去好!”大伯斩钉截铁地说。
  二伯全不理会,双手捧起瓦罐,久久不肯放下。贪婪地吸着那罐里的香气。那时候,喝一罐鸡汤是多大的口福。平常人家糊口已很难,哪有东西喂鸡鸭,很多人一生也没喝过一次鸡汤。更何况这罐鸡汤是临行前母亲亲自熬出来的……
  “要开拔了,队伍要开拔了,准时开拔!”
  一阵拍门,外边传来了连丁的呼叫。二伯把瓦罐放下,转身向门外走去。全家人簇拥着二伯,二伯走到军官面前认真地行礼,然后回头望了众人一眼,就匆匆地离去了。祖母一直清楚地记得,二伯的眼里流下一行不舍的泪。
  “连一罐鸡汤也没有喝成。”从此,祖母眼里流了十几年擦不干的泪。
  二伯当兵的部队是国民党的一二八独立师。二伯前后当兵十几年,风餐露宿、忍饥挨饿,行军时用帽子当碗盛食物,用手指当筷子抓饭吃。历尽磨难,是不是时常想起祖母的那罐鸡汤?我不得而知。
  抗战结束后,二伯又被动地卷入内战,所在的部队被打垮,自己也身负重伤,在逃难中侥幸捡回一条命,拖着病体脱离了军队,回到了眷恋已久的家乡和亲人身边。解放后还当了十几年生产队长,而当年同行的乡亲中,多数都是杳无音讯,能活着回来的没有几个。
  大伯依然在家种田,任劳任怨,直到兄弟团聚,建国后都在国营农场做了职工。
  这就是祖母向我们孙辈们,讲了无数次的一个久远的故事。每讲一次,她都要用系在胸襟前的手绢不停地拭泪,十几年的眼泪也快流干了。她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孩子,让他少年出征,一去十几年杳无音讯,连一勺鸡汤都没喝上。同时她的脸上也充满了自豪,那是对她的儿子们无限的信任和欣赏。
  如今,祖父刘义林和他的弟弟刘义善、祖母解翠英(也叫翠姑)早已作古。大伯刘立元、二伯刘立政、三爷刘立松、四爷刘立文、五爷刘立功已离开我们多年,父亲的同胞中年龄最小的姑妈刘立兰已是八十五岁高龄,至今身体硬朗。
  写到这里,我深深地怀念我的先辈们,他们的亲爱和担当是我们家族的光荣传统和宝贵财富,永远值得我们后人记取和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