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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晚(组诗四首)
■郑成雨
他坚决不要我们搀扶
他坚决不要我们搀扶,但他的双腿
已撑不起他一生的重。他焦躁起来
手在空气中抓着,要抓住
一处栏杆,一堵墙,或者哪怕一根草
但他屡屡抓空
他只好让我们搀着他走
像个犟孩子重新变乖。
他太重了。我们的手里,他一生的不堪和病痛
在不断下沉,只要我们松开手
他立即就被世界抛弃
他一上到我的车便哭了,一把刀子
把我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
疼,撒了一地。到了医院,在候诊区
他又哭起来,八十七岁的他,让我看见了
七岁迷茫的我
近晚
我们在近晚时分来到这里。
沉沉落日,像我们生命中的某种暗示
悲壮,但带有更多的不确定性。
医院大楼在淡弱的日影中趔趔趄趄,像极
一个脑梗复发的病人。大堂里,灯光次第亮起
抗衡将临的黑暗。如果听力足够好
你能听到它们搏斗的声音。
我将他安置在电梯口旁的一张椅子上,叮嘱他
千万别走开,我去停好车子就来。
在我起身离开的一霎那,我捕捉到
他眼里掠过的一丝不安。
走出大堂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当中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暮色与灯光
缠斗的光影中,他的身影
正在缩小,变得模糊
“这模糊的身影正是世界跌出的黑洞”
某些不能道破的秘密深藏其中
“当你揭开它,你就触碰到痛。”
人影如鱼,在一潭浊水中交织、穿梭
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假若
我把他扔在这里不再回来,他会怎样?
——这不可能的假设并非绝无可能,白日
正走在一条溃败的路上。
那一瞬间,我呼吸困难,后背发凉
而大楼外面,太阳像一块将要溶化的铁
仍存留着最后的光。
神经内科的走廊上
脑梗如河道淤塞再度发生
仿佛黑夜的崩溃不可逆转。
到了医院,他还在哭
无论我们怎样低声劝慰,他只是
用眼泪和含混的声音言说
隐忧和恐惧
神经内科的走廊上,这条无桥之河
顺流漂下的轮椅、助行器和一根根朽木
分娩出虚无。有人要在他们坍塌的身体上种出花
他们自知:枯叶流连枝头的青翠
季节却无力重返春天
朽木无叶,孝道葱茏
迎面而来的中年村妇,轮椅上嗜睡的
是她的老母亲还是婆婆?
即将被口罩遮蔽的小脑袋如铃铛侧垂,说出重
输液瓶即将滴空,蜷缩的身子
已经布满时间缓慢的蛀洞
是否会有一只正在破茧的蛹
生出一双蝴蝶的翅膀
说出轻
他脑部的水利工程
我在每个盒子上工整地写下——
天舒片:每天3次,每次3片。口服
硫酸氢氯吡格雷片:每天1次,每次1片。口服
铝镁匹林片:每天1次,每次1片。口服
非那雄胺片:每天1次,每次1片。口服
阿托伐他汀钙片:每晚1次(睡前),每次1片。口服
……
他的脑部水网交错,大小河汊
年久失修,淤塞出的脑血栓
经妙手疏浚廿日,如今回到家里
遵医嘱,从今天开始,那些药盒子
就是他旷日持久的水利工程
他看我的书写郑重其事
仿佛看到沃野千里的河山
从此再无旱涝之灾。先前我从他的眼里
曾听到一声暮鸟的哀鸣,那两只浑浊的深潭
在风吹过的褶子铺展之后,水面上平躺着
秋日落霞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