佝偻着腰的老把式


■梁占庭
  大伯七十二的年纪,俨然有些八十的感觉。他没有爷爷年近八十时的山羊胡子,也没有直挺挺的腰杆儿,更没有爷爷的那股子洒脱劲儿。只有爸爸很心疼地说:“哥,苦了一辈子,太不容易了。”
  种了一辈子地的大伯,岁月在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记录着数十年的酸甜苦辣;从伯母半瘫在床,家事的不顺压垮了心里的刚强,在古来稀的年纪仍需照管着十余亩庄稼,一次赶着骡马车去拉沙子,骡子受惊跑翻了车,砸到了大伯的腰,好了后就变得佝偻了。这两年越上了年纪,越发佝偻得厉害了起来。
  风微刮着,大伯就这样静静坐在院中的阴凉处,无声无息。我看不清楚他是在盯着某处发呆,还是在心里想着某件事情出神,一动不动,像个迷路的孩子,眼神空茫。爸爸突然说:“现在上年纪了,少种几亩地吧,口粮够吃就行了。”半晌,大伯喃喃说:“还是要多几个票子儿的,真要有个灾有个难的,不用太求爷爷告奶奶的借啊。”
  大伯是农家活的老把式,瓜豆麦薯样样精通,耕种收仓手到擒来。“清明拜过土地公,地上肥儿要施足”“麦子抽穗浇不足,收麦时节空欢喜”“黄瓜柿子不作邻,否则秧黄无收成”“萝卜白菜葱,多用大粪攻”……大伯不识字,让他正经说一段话的时候很难,但偶尔冒出的句子,句句在理,庄稼和菜地总是在村里拔尖儿的,他不怕出工出力,勤于耕作,春来秋去,四时更迭,收成总是比别家高,受到左邻右舍的好评。
  风依旧刮着,门前果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向来不善言辞的大伯,大概是想起了地上的活计,眼中骤然亮堂了起来,念念叨叨种着几亩麦子,几亩玉米,还有几分蔬菜瓜果。或许,20世纪五六十年代贫瘠的生活太过于刻骨铭心,在他心里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庄稼便是满足;也或许,儿孙的远离刺痛着身为父亲的柔软,在他的眼里一株株茁壮成长的粮食苗便是慰藉。
  接近晌午时分,他拉着我说一起去菜地里摘菜。双色的洋柿子、紫皮的圆茄子、大肠辣子和五彩椒、青头萝卜独头蒜、倒秧的洋葱等等,种的类别不少,看他娴熟的左右开摘,不一会便有了半篮子。映着湛蓝的天空,我也学着样儿摘几个大的,突然回头便看到大伯看着我暖暖的笑了,“娃儿,在城里好好干工作,干出个样子来,我也开心”,猛地,不由得湿润了我的眼眶。
  我若有所思,忙不迭地补一句“大伯,回去了我给你炒俩菜,您试试味道,陪您喝两杯哈”,他笑出了声。不到半个小时,我们摘了满满一大篮子,我说吃不完的,他回一句:“你们回去的时候带走,地里多着呐。”站在地埂上,他像是在传授经验,“柿子能结五六层,打去顶尖莫心痛”“淹不死的白菜帮子,旱不死的葱秧子”“萝卜是根,种植要深”“葱要深栽,蒜要浅种”“不是肥土不种姜,不是肥田不插秧”“马无夜草不肥,菜不移栽不壮”“底肥不足菜不长,追肥不足菜不旺”……庄稼汉的庄稼经,对侄子无所保留,其实对他人也一样。
  菜足饭饱后,大家都没睡意,湛蓝如洗的天上挂着几丝白绸。我们坐在外屋,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里屋的伯母听我们唠嗑,她也偶尔插几句:“昨天雨后风大,地上的大豆怕是刮倒了些,你凉快些了去看看”“你快去地上掐点葫芦花,让他们带回去擦面烙饼蒸馒头都好吃”“咱们明年种半亩西瓜,娃娃们爱吃,明年回来就不用买了”……
  大伯往里屋探探头,“行啊,你说种啥都行。”
  又一会儿,大伯进去帮伯母翻翻身,伯母高大肥胖的身子,让佝偻着腰的大伯有点费劲。侧身的伯母扬起颤巍巍的右手,拨一下额前的头发,听着屋外的聊天声,比起平时空荡荡的两个人,她的眼睛里泛着满足:“伟伟,常回来看看我,不知道还能见几次了。”
  “您好好养着身子,日子长着呐,好利索了到城里转转。”我知道没有可能性,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伯母停顿许久,说:“我的娃儿啊,现在这日子是越来越好了,但身体是越来越不顶使唤了。党的政策好,看病买药多数都能报销了,种地也不像以前年年赶着交公粮了,我好好养着,你好好工作,咱都好好的,日子总会越过越有盼头的。”伯母像是给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语气逐渐透着坚定,瞬间感觉她的气色也好了很多。
  伯父比伯母大一岁,岁月与过往,留在了花白的发间。耳中传来房外县道上疾驰而过的车鸣笛声,有时伴着几声鸟叫。半身不遂的她和佝偻坚强的他,像一粒尘埃被生活裹挟着艰难前行,曾经的艰辛和苦难,留给他们太多食不果腹的忧伤;曾经的儿子长大远行数年不见,成了封存在记忆深处仅存的思念。而能在当下给予温暖并给未来留下蜗痕的,就是那片庄稼,还有共产党越来越好的政策。
  每一天,都在生存的欲望中,逐渐变得无欲无望。农村人,一辈辈围绕着数亩薄田打转儿,精耕细作,跨不过去的命,走不完的旅程。
  阳光越来越明亮,生活也终究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