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草编织着的岁月
程秀琼
那席草,那石碾,那石桥,那木锤,还有那舂席草的声音,都在我的心里,丰满了我的记忆,温暖了我每个思乡念亲的夜晚。
我出生在电白一个美丽的小山村。村子南临沙琅江,北连几十亩的荷塘,东靠一个小山。小时候,村子里只有二十左右户人家,总人口不超过二百人。乡亲们白天耕种,从地里回来,便是织草席。到了晚上,每家每户都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沙沙沙”“沙沙沙”地摆弄着席草,编织着布帛菽粟,编织着油盐酱醋。一张草席的诞生,就是一个希望,卖出去可得三块多到四块钱,除了席草本钱,能攒上两块多。村子里大人小孩都会织草席,我七八岁开始就跟着父母织草席了。
把一捆捆圆圆的席草,织成席子,要经过湿草、碾草、舂草和编织等工序。如果误了湿草时间,就会影响一天的织席工作。有时候母亲干田活回来会说:“今天还没有湿草呢。”在席里(用旧草席在地上垫着织新席子)蹲了一个上午的我,正想出去活动活动。听到母亲的话,便问清楚母亲准备织大席还是小席,然后选了相应长短的席草,扛到荷塘边,把席草放到荷塘里浸泡。此时我的心情非常舒畅,觉得荷塘比放牛时看到的要美。席草很快就浸泡透了,我便扛着变重了的湿草回家,放在阴凉处凉着。
不管哪个季节,不管天气冷还是热,清晨、黄昏和有月的晚上,生产队晒谷场上总是热闹的。这些时间段,人们不用干田活,便扛着一两捆,甚至三四捆泡过凉干的席草,爬上村后小山顶的晒谷场去碾。晒谷场上有几个石碾,主要是用来打禾的(还没有脱粒机之前,只能两手抓着禾苗往石碾身上打,禾穗接触石碾,谷子便脱落,我们家乡叫这工作为“打禾”),不知何时又成了碾草的工具。石碾直径七十厘米左右,石身光滑,虽然笨重,却也能推移。去碾草的大多数是大人,而我父亲经常不在家,弟弟妹妹众多且幼小,母亲忙不过来,所以我十零岁就常常扛着席草上晒谷场去碾了。邻家的小姐妹水妹也经常去碾草,我们力气小,单独一个人推石碾很吃力,于是我们约好碾席草时间,一起合作。我们把席草首尾连着放在硬底晒谷场上,合力推着石碾,来回碾着席草,不用费多大的劲,就把圆圆的席草碾扁了。
碾扁了的席草还不够软,还要舂过,才能编织。村里只有一条舂草的石桥(石板,约四十厘米宽,两米来长,用来垫着席草舂),安放在村子与晒谷场之间的队屋的走廊里。草锤是用木桩修整而成,一米左右高,全身光滑,接触席草的底部比较宽大,直径约二十厘米,手抓的位置比较小。人们把草放在石桥上,提起木锤,用力舂下去,一锤接着一锤。汗水从头上、身上和手掌上冒出来,席草在木锤下慢慢变软。那舂草的声音,早晚不停,晴天阴天不停,成了小村子四季最美的音符和旋律。
编织草席的环节,虽然不是体力劳动,但也不轻松。要长时间蹲在席里,低着头,弯着腰,屈着脚,十指不停地伸屈着捡草条。我很小就熟悉了编织草席的步骤:耕草,折角,收边,割边(割去席子收边后长出来的草头),每一步我都能独立完成。放学回来,白天不用放牛或打柴时,我基本上就是在家里织草席。放假时,我和还很小的妹妹每天能完整织好三张中席(三尺五六宽的草席)。
当时我家里只有两间住房,里面一间是父母的卧室,摆放着两张床,弟弟妹妹都睡在里面;外面一间既是客厅,又是奶奶和我的卧室,也是饭厅,更是织席的工作室。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小的我,晚上都跟着父母编织草席。我蜷缩着身躯,眼睛定定地看着、手不停地摆弄着席草。虽然,行动不便的奶奶坐在床上,会不时地跟我们说话,说很多有趣的人和事,但我还是慢慢地觉得很困了,便把头贴在膝盖上休息。此时,父亲就会说,“孩子,你去煲番薯饭吧。”不过,父亲说完还要看看身边的母亲,以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有时会说,家里就还有那一点米,要留作三餐之用。这时,父亲会说:“煲吧,女儿跟着我们熬夜,肚子不饱,太辛苦了。”然后,又对我说:“孩子,你多洗两条番薯,用你的手抓一抓米就可以了。”听到可以煲东西吃,我一下子就来精神了。便到外面厨房洗好番薯和米放到瓦锅里,放好水,扛到织草席的房子里来。接着,在门角里找到那两个半备用的火砖,架好临时灶,生起火来。之后,再回到席子里继续织草席,一边等待着番薯饭香起来。
因为弟弟妹妹还太小,母亲得照顾他们,所以夜间经常是父亲带着我工作。但有时候父亲到外面卖席子当天没有回来,我便是一个人坐着编织席子。有一个晚上,我蜷缩着小小的身躯坐在席子上,两手“沙沙沙”“沙沙沙”地捡、穿着草条,编织着席子,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此时,我想到了吃的,当然不敢想纯粹的白米饭,因为那是根本不可能有的,每日三餐尚且是数着米粒而过,何况是偏餐。所以只有番薯饭可以想一想了。突然间,寂静的屋外,多种猫叫声混杂着并发,声调长长的,短短的,尖尖的,粗粗的,嫩柔的,苍老的,凶劲的,凄凉的,痛苦的……让人听得毛骨悚然。我一下子头皮发麻,感觉到那些恐怖的声音正向我滚来。我顾不得穿鞋子了,三步并作一步,跳上了奶奶的床。奶奶拥着我,安慰着我,最后很难过地说:“可怜的孩子,要是家里有一点办法,能有番薯饭过日子,都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的……你真是投错胎了。”那一夜,我紧紧地抱住奶奶的手臂而睡,半睡半醒中,全是猫声、番薯饭和许多织好了的草席。
艰难岁月,每家每户都织草席,虽然不能因此而大富起来,但至少可以帮补一下家用。我外出读书后,学费也是父母摆弄席草得来的。现在,人们床上的草席渐渐被竹席或床垫床罩所替代,但草席是不会消失的,乡下人还爱着它,老中年人还恋着它,糖厂榨糖还需要它,我们村子里依然有人编织着它。
我的织草席岁月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但记忆中那“咚”咚”“咚”的舂草声,“沙沙沙”“沙沙沙”的织席声,依然甜了我今夜的思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