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华星
在世界民族之林的历史长河中,俚人作为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族群,虽其身影已渐渐隐没,但其创造的灿烂文化却如永不磨灭的星辰,照亮了岭南大地,对中华民族文化的发展产生了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特别是俚人“舍小成大”的精神,贯穿其历史发展,成为促进民族融合与国家统一的重要力量。
一、溯源:古老族群的崛起与发展
俚人,这个隋唐后北方人对岭南一带族群的称谓,其历史可以追溯到更为久远的年代。先秦时期,居住在广西及越南地区的“雒越”,便是其最直接的先民。从东汉到魏晋南北朝,广西及越南地区的族群被中原文献称为“乌浒”“俚”“僚”,而“俚人”这一称谓正式出现在隋唐后的文献记载中。
郁南磨刀山遗址与南江旧石器地点群的考古发现表明,早在旧石器时代早期,岭南就已有人类活动的踪迹。到了新石器时代,以几何印纹陶为特征的文化遗存广泛分布于南方各地,从陶器上的纹饰和历史传说可知,他们以龙为图腾,还有断发纹身的习俗。2000年博罗横岭山遗址出土的大批精美陶器、瓷器、铜器、玉器等文明标志文物,更是将岭南文明史追溯至3000年以前,有力地证明了岭南在先秦时期并非“蛮夷之地”。
在茂名市电城镇山兜、丁村及树仔镇、马踏镇、观珠镇等周边地区,也有诸多与俚人文化紧密相关的考古发现。从2004年至2022年间,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人员在此发现了大量具有鲜明俚人文化特征的陶器残片,这些陶片上独特的纹理和图案,与已知的俚人文化风格高度契合,为研究俚人陶器制作工艺和审美观念提供了珍贵样本。丁村出土的一些造型古朴的青铜器具,工艺精湛,体现出当时俚人在青铜冶铸方面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反映出他们独特的社会生活与文化形态。电白树仔镇、马踏镇、观珠镇等地陆续出土的石制工具和装饰品,则见证了俚人在生产劳作和日常生活中的细节,从不同角度展现了俚人的社会结构、经济模式以及精神世界。
自古以来,岭南地区的先民古越人就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广东极有可能是百越部落最早的发源地,之后逐渐向四周扩散。在远古时代,古越人就创造出了璀璨的文明,其农业、冶铸、制陶、纺织及造船业等相当发达,河姆渡遗址、良渚遗址和惠州缚娄古国遗址等,见证了他们辉煌的文明成就,这些原生文明丝毫不亚于同时期的北方文明,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为璀璨。
商与西周时代,岭南南越部落便开始与中原有了经济文化往来;春秋战国时代,岭南与吴越、楚国关系密切,交往频繁,楚庭、南武城的传说以及《国语·楚语上》中“抚征南海”的记载,都反映出这一时期岭南与楚在军事、政治等方面的紧密联系。
二、文化印记:独特而多元的文明贡献
(1)饮食文化:稻谷栽种的先驱
古俚越人“饭稻羹鱼”,是栽种稻谷的先行者。在粤西、桂南、海南及越南北部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发现了大批石铲、石锄、有肩石斧和有段石锛等农业生产工具,以及石磨盘、石磨棒、石杵等谷物加工工具,这充分表明,早在新石器时代,俚人的先民就已经开启了以水稻种植为主的农耕生活。在桂东、桂南的秦汉墓中,还出土了稻谷、粟粒、芋头、麻、橄榄和荔枝等农产品,以及羊马猪鸡狗及仓库等模型,生动地展现了当时农业和畜牧业生产的繁荣景象,彰显了俚人在农业领域的卓越贡献。
(2)居住文化:干栏式房屋的创造者
在居住方面,俚人是“干栏式房屋”的创造者。百越地区的干栏式房屋历史悠久,可追溯至7000年以前。这种竹木结构的二层楼房,下层饲养牛、猪等家畜,上层住人,不仅能够有效防止南方气候的潮湿,还能避开各种凶恶的野兽虫蛇,完美地适应了南方的自然环境。正如《博物志》所云:“南越巢居,北朔穴居,避寒暑也。”在广东高要茅岗距今四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址,以及广州西村皇帝岗西汉墓中,都发现了“干栏式”房屋遗迹或陶屋模型,为我们了解俚人的居住文化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直至今日,中国南方与古越部落有渊源的部分族群,仍然保留着居住传统“干栏式”住房的习俗,这无疑是俚人文化强大生命力的有力见证。“干栏”房作为后世楼房建筑的先驱,在建筑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是南方古越部落人民对中华民族文化的杰出贡献。
(3)航海交通:舟船的初创者
在航海交通方面,俚人是舟船的初创者。他们习水性,擅长“伐木为舟”。早在东汉至魏晋期间,化州长歧一带就已经出现了独木舟制作工场,化州长岐、中垌和电白谭莲等地屡有汉至唐时的独木舟出土。后来,俚人的独木舟逐渐向艇、陵、舸等拼板船发展。《淮南子》中“越绫蜀艇,不能无水而浮”的记载,充分体现了俚人在造船和航海方面的高超技艺。舟船的出现,不仅极大地方便了俚人的出行和物资运输,还促进了他们与外界的交流与贸易,为岭南地区的经济发展和文化传播发挥了重要作用。
(4)精神文化:质朴守信的品质传承
史书记载,俚人“质直尚信”,“刻木以为符契,言誓则至死不改”,始终保持着原始质朴的性格。他们勇敢自立,重诺轻死,为了生存不惜牺牲一切;巢居崖处,尽力农事,展现出勤劳坚韧的精神风貌。这种质朴守信的品质,贯穿于俚人的日常生活和社会交往中,成为他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冼夫人作为俚人的杰出代表,更是将这种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她一生忠诚于国家和民族,为了实现民族的团结和国家的统一,不惜牺牲个人和家族的利益,成为俚人文化的光辉典范。
三、冼夫人时代:“舍小成大”精神的伟大实践
在冼夫人所处的时代,岭南是众多族群聚居之地。由于生活习惯、族群信仰和思想文化的差异,经常爆发族群之间的血斗。据史料记载,当时各部落之间为争夺土地、资源等,冲突不断,百姓生活困苦。同时,中央政权也常常以各种理由对一些族群进行“剿灭”,使得岭南地区局势动荡不安。
冼夫人作为俚人杰出的领袖,深刻认识到这种混乱局面不仅危害百姓,也不利于各民族的发展。她以非凡的智慧和勇气,秉持“舍小成大”的精神,致力于维护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
梁大宝元年(550年),高州刺史李迁仕暗通侯景并谋反,企图割据岭南。冼夫人洞察其奸变,力劝丈夫冯宝不要参与其中。她分析道:“李迁仕称病不去援助萧勃,却私下铸造兵器、聚集部众,明显是要谋反。他召唤你去,是想以你为人质,胁迫我们的部众一同造反。”冯宝听从了她的建议。几天后,李迁仕果然谋反。冼夫人又献上奇计,她带领千余名扮作挑夫的将士,挑着作为掩护用的担子,大声说笑着前去向李迁仕谢罪。李迁仕大喜之下毫无防备,冼夫人等人顺利通过营门后发起突袭,李迁仕被打得措手不及,大败而逃。冼夫人乘胜追击,在赣石与长城侯陈霸先会师。冼夫人以陈霸先有大作为、得民心、能平息叛乱为由,说服冯宝支持陈霸先平乱。在这个过程中,冼夫人舍弃了个人与家族可能面临的风险,以大局为重,为维护国家的统一和稳定做出了重要贡献。
陈永定二年(558年),冯宝卒,岭南大乱。冼夫人凭着自己的威望,劝服、团结百越,使社会安定了下来。太建二年(570年),广州刺史欧阳纥反,将冼夫人之子冯仆骗去,欲诱迫他同反。冼夫人深知国家大义,不以儿子之安危为念而肯负国家,她立即布兵拒境,并与陈朝遣讨军队全力击溃叛军。她在关键时刻,毅然放弃了对儿子个人安危的担忧,选择了维护国家的统一和稳定,这种“舍小成大”的精神令人敬佩。
隋开皇九年(589年),隋灭陈,岭南数郡共举冼夫人为主,尊为“圣母”,并力劝其独立,以保境安民。隋大军到了岭南边境,因畏惧冼太夫人,逡巡遥望,不敢进犯。于是遣使者示以陈后主遗书和她所赠陈后主信物“扶南犀杖”。冼夫人在确知陈亡后,召集首领数千人“尽日恸哭”,然后才归顺了隋朝。她顾全大局,深明大义,认识到国家统一是历史发展的趋势,毅然带领岭南各族人民归附隋朝,避免了战争的破坏,促进了民族的融合。
冼夫人一生致力于促进民族的团结融合。在婚前,她就主张各部族和睦相处,规劝兄长冼挺不要恃强凌弱,使得海南、儋耳千余洞的人前来归附。她和汉官冯宝结婚,更是成为俚汉两族和睦及融合的动力,促进了民族团结,对当时社会俚人的汉化和岭南社会的长期稳定起到了推动作用。到了隋代,冼夫人化解民族矛盾,严惩贪官,招慰亡叛,安定百姓,既铲除了腐败,又为维护和促进民族团结立了新功。她还在岭南地区积极传播汉族的先进生产经验,教育百越各部落“尽力农事”,提倡男耕女织,推动了岭南社会经济的发展。在文化方面,她积极支持汉官“建城邑,开设学校,华夷感敬,称为大化”的措施,鼓励越人学习汉语汉字,学习汉人带来的知识,并推行“学而优则仕”制度,逐步确立知识的价值观,以改变南越人“不知礼则”“不闲典训”的状况。在冼夫人的倡导下,越人大力推广汉人的文化和伦理道德,改革原先的陋习,汉文化逐渐成为主体性文化,促进了民族文化的融合与发展。
四、融合与传承:当代价值与世界意义
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俚人逐步与其他民族深度交融,其文化也在持续的交流碰撞里不断蜕变发展。尽管如今在中华56个民族的名录中,已不见俚人之名,但他们的文化基因早已深深嵌入中华民族的血脉,成为中华民族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曾经作为南越最大本土族系的俚人,最终逐步融入以汉族为主体的多民族大家庭之中,有力地推动了岭南乃至中华文明的发展进程。这种“舍小成大、名无实存”的融合精神,正是海洋文明的核心要义。俚人就如同盐,中华民族恰似大海,盐融入大海后无形无踪,却赋予了大海别具一格的韵味。他们的智慧与精神,隐匿于中华民族的基因之中,流淌在中华儿女的血脉里,对于当今世界各民族如何化解文化与文明的冲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有着至关重要的借鉴意义与启示价值。
从中华民族的现状来看,虽然各民族在文化、习俗等方面存在差异,但在长期的交流融合中,共同构成了多元一体的格局。56个民族宛如璀璨星辰,共同汇聚成中华民族文化的浩瀚星空。例如在一些多民族聚居的地区,各民族相互尊重彼此的传统节日,像云南地区,彝族火把节时,其他民族也一同参与庆祝,共享欢乐;饮食文化上,汉族的饺子传入少数民族地区后,被融入当地特色食材和烹饪方式,形成了独特的风味。这种文化上的相互包容、相互吸收,正是俚人“舍小成大”精神在当代的生动体现。各民族舍弃狭隘的民族主义观念,共同追求中华民族的整体繁荣,在保持自身特色的同时,为中华民族文化的丰富性贡献力量。
放眼世界民族之林,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交流日益频繁,冲突也时有发生。一些地区因宗教信仰、文化传统的差异,爆发了激烈的矛盾冲突,严重影响了当地人民的生活与社会的稳定。而俚人“舍小成大”的精神为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了思路。每个民族都应尊重其他民族文化的独特性,摒弃偏见与歧视,以开放包容的心态接纳不同文化。比如在新加坡,多元种族、多元文化和谐共处,华人、马来人、印度人等各民族在保留自身文化传统的基础上,相互学习、相互融合,共同塑造了新加坡独特的文化景观,推动了国家的繁荣发展。这表明,当各民族秉持“舍小成大”的精神,超越自身文化局限,寻求共同发展时,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就能得到更好的维护,人类文明也能在交流互鉴中不断进步。
在当代社会,俚人文化的价值日益彰显。它不仅是我们回溯历史、传承文化的关键载体,更是增强民族自豪感和文化自信心的源头活水。我们理应深入挖掘俚人文化的丰富内涵,传承和弘扬其优秀传统,让这颗历经岁月却依旧散发着迷人光彩的民族文化明珠,在当下绽放出更为耀眼的光芒。
2018年,茂名市俚人文化研究会正式宣告成立,活动现场,珠江文化研究会与广西骆越文化研究会同仁云集。这些来自不同地域的文化研究者们,满怀着对俚人文化的热爱与探索热情,共同见证了这一意义深远的时刻,为俚人文化研究注入了多元且新颖的视角与活力。
作为创会会长,尤感站在传承与发展俚人文化的新征程起点。俚人文化历经岁月的磨砺与沉淀,凝聚着先辈们的无穷智慧与伟大精神。我们的研究会,绝非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学术团体,它更是一座跨越时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坚实桥梁。我们积极运用田野调查、学术研讨等多种方式,让俚人文化从历史的深处缓缓走来,真切地融入现代生活。
著名文化学者王鲁湘先生与珠江文化研究会创会会长黄伟宗先生因故未能亲临现场,但他们都特意发来了贺信。王鲁湘先生在贺信中殷切期望:“希望茂名市俚人文化研究会能深入挖掘俚人文化的精髓,在学术研究、文化传播等诸多方面斩获卓越成就,让更多人领略到俚人文化独一无二的魅力与价值。”黄伟宗先生也在贺信中欣喜写道:“对茂名市俚人文化研究会的成立深感欣慰。俚人文化作为岭南文化的关键一脉,具备深厚的历史底蕴与独特的文化内涵。愿研究会以传承和弘扬俚人文化为自身使命,深入开展学术研究与文化交流活动,将俚人文化的独特魅力全方位展现给世人,为推动地域文化发展和中华文化的多元繁荣添砖加瓦。”
从历史深处走来的俚人文化,凭借其独特的魅力和深厚的底蕴,为中华民族文化的发展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在新时代的大背景下,探寻俚人文化的奥秘,汲取其中的智慧和力量,特别是俚人“舍小成大,名无实存”的融合精神,对当下的国家和平统一、民族大融合而言,有着极为重要的现实意义。我们应当珍视这一宝贵的精神财富,将其传承和发扬下去,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贡献力量,同时也为世界民族文化的和谐共生提供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
以冼夫人为代表的俚人,曾经雄踞南越一千多年。然而,在今天中华56个民族中,已没有了俚人之名。综观俚人的历史,就是一部民族融合史。俚人由原南越最大的本土族系,最终逐渐融合于以汉族为主体的多民族中,推动了岭南乃至中华文明的发展进程。这种开放、和合、互爱、共生的精神,正是海洋文明的核心,俚人犹如盐、中华民族犹如海,盐溶于大海而无形。
俚人看似消失了,而实质尚在,在哪里?她隐藏于中华民族的基因里;她流淌在中华儿女的血脉中。
这正是俚人“舍小成大、名无实存”的智慧,如何“消弭人类文明冲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俚人这种“明识远图、舍小成大、名无实存”的智慧与精神,值得世界各民族深入研究和思考。
(作者系茂名市俚人文化研究会会长)
编辑:李仁娟
初审:温 国
终审:何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