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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乐关心
■叶北海
北风想在手术前给英姿写一封信,老伴却死活不让。
“为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
“我怕手术出意外——”
“呸呸呸!”老伴伸手轻轻扇到他嘴边。
北风知道她是为自己好,语调稍微缓和了些:“我这不是想有个交代嘛。”
“姚北风!生死关头,你不说交代交代我,却给别的女人交代。你什么意思?”
北风呛了一下,丢下句“无理取闹”,索性把头扭过去了。
其实,北风只见过英姿一次。
三年前,他受邀去谭城参加义卖,现场写了几幅字。拍卖环节,有个女孩对那幅“飒爽英姿五尺枪”情有独钟,一个劲儿地加价。
北风冷眼瞅着,女孩二十七八,个不高,短发,一身工装很是干练,大概是主办方安排的托儿吧。结果没收住,都过两万了还起哄,最后两万六砸手里了,活该。
后来,通过当地书协主席的引荐,加了她的微信。一看微信名:英姿。啧,啧,北风就知道错怪人家了。
一番交流,发现她可不光冲着“英姿”俩字买的字,人家对书法的理解很深,布局、笔划、飞白、气韵,甚至连用印都有讲究。
按市场价,那幅四尺对开的挂轴,顶天一万二。让她花了两倍多,还顺带着嘲笑了一番,北风挺过意不去的。
当然,义卖的钱捐了希望工程,北风一分也没见着,可他还是写了幅“天接云涛连晓雾”寄过去,特意题了“英姿小妹”的款儿。
谁曾想,这“英姿小妹”年纪不大,气魄倒不小。半个月后,书协主席登门拜访,捎来了两盒茶叶,还有一块寿山桃花冻的印章,阴阳双文的“忧乐关心”。
北风在圈子里混了半辈子,桃花冻什么价,他还不清楚?况且这块印章油脂细腻,乳色通透,点缀的桃花红艳清晰,被师傅雕成岳阳楼畔摇曳的繁花。这材质,这雕工,这巧思,不得大六位数?
北风连连拒绝,主席却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拱拱手,走了。
这可怎么办?
北风捧着“忧乐关心”把玩了半宿,拨通了英姿的微信。
她那边笑着解释:“我父亲是个篆刻家,印章很多;这‘忧乐关心’也是他点头同意了才送给您的,没什么不妥。北风老师就不必放在心上啦。”
北风稍稍安了心,再加上是真喜欢,半推半就,收下了。但他跟英姿约定:十年为期,每年给你写一幅字,就用这个章。还特意写了篇文章,介绍“忧乐关心”的来历,声明钤印“忧乐关心”的作品,都是真迹,有且只有十幅。
事儿就这么定下了,字也一年年寄过去。
没想到的是,这才第四年,他就查出了胃癌,要动手术。
北风熬了半宿,写了七幅作品,落款从“甲辰年”一直排到“庚戌年”,并一一钤上了“忧乐关心”。他把作品打了一个包,又把“忧乐关心”交给老伴,反复叮嘱着:“如果我没事,一切照旧;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要把东西还给英姿小妹。”
老伴的脸色很难看。
北风跟她解释:“这印章是人家的,当然要还回去。”
“你不是寄字了吗?还一口气寄了七年的。那这印章就是咱家的,凭什么给她?”
“你留着又没用。”
“怎么没用?大不了还可以卖钱嘛。”
“你看你看,怕什么来什么。要是有人买了去造假,我的名声不就毁了?”
“你给她,她就不造假了?”老伴的气很不顺,“我可听说了:网上有人在卖你的字,盖的就是这个印。”
北风早就知道:他的文章一发表,“忧乐关心”准火;有利可图,自然会有人做假。闲来无事,他也到网站上去扒拉帖子,看字。还真让他找到了:一共三幅“忧乐关心”,正是前三年寄给英姿小妹的那三幅。
遇到难事了?
他没好意思直接问,先打给书协主席探探口风。
“还不是因为你?”主席满腹怨言,“也不问人家乐意不乐意,一年年往这里寄。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你让人家怎么办?前几天不是闹灾嘛,她委托我把字卖出去,捐给灾区,也算替你积阴德了。”
听了这番话,“忧乐关心”更得送回去了。
手术在即,这信还没写,怎么办?他怕万一真有个好歹,老伴迷了心窍,昧下这“忧乐关心”。必须告诉英姿小妹一声。
老伴把手机塞给他,“既然不放心,来,打电话,让她自己来拿。没准儿还能见你最后一面呢。”
“呸呸呸!”北风给她顶了回去,“嫌我乌鸦嘴,你嘴上怎么不安个把门的?现在告诉她,不是白白让她担心吗?”
“哟哟哟哟,才见一面,就这么心疼人家?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
“老夫老妻半辈子了,你搁这儿起什么哄?”北风有点生气了,拉下一张长脸,“快点拿纸来,我要写信。”
老伴没好气儿地丢给他一张纸。
是张快递单,上边注明“书法七幅,印章一枚”。
“你——”
“你什么你?半个小时前寄的,明天下午就能到。那时候你从手术室出来,是死是活,就有准信儿了,保证不让你家小妹操半点心。满意了吧?”
“那块印能值几十万,你就这么寄出去了?碰了呢?磕了呢?碎了呢?你赔得起吗?”北风越发觉得老东西不靠谱了。
老伴像是才反应过来,脸都白了。
“快去追回来呀。”
老伴抬腿就往外走,正碰上护士来签字。“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是能拿刀,还是能替我挨一刀?把‘忧乐关心’找回来,比什么都强。”说着,他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姚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