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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明
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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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头镇背靠连绵几十里的山岭,面临千百年来滔滔不绝的流花江。近一段时间来,每日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便有一位上了年纪,头发略显花白的妇人肩挑两个箩筐,到山岭里采集新鲜药材。
待那妇人从雾里走出来,仔细一瞧,竟是“老年版”的江妞——只见她特意用深褐色的眉粉在眼角画上细纹,将灰白的假发挽成老式发髻。箩筐里新采的薄荷还沾着晨露,在朝阳下泛着细碎的光芒。
原来,那晚警告完寒雪后,江妞翌日就乔装潜回了家乡,并在正街尾江家的旁边,租下一间闲置房住了下来。她请装修师傅在房子门口搭了个临街铺位,每日清晨采回来的药材,中午时分都会放到铺位上进行摆卖。为了自然融入坡头镇生活,更方便亲近亲生父母,她决定“重操旧业”。
十三岁前在“坡头药庄”的帮工岁月,早将药材知识刻进江妞的骨血里。凡药庄进货时,她看过品相听过功效的就没有记不住的。官云夫妇常摸着她的头说:“这丫头是天生的奇才。”谁曾想,1949年随官云夫妇赴台后,再归来已是数十载过去了。
如今,化名为“毛姑”的江妞,摆弄起这些新鲜药材来如数家珍:薄荷能退烧止痛,牛蒡子可祛痰止咳,蝉蜕善缓压止疼,桑叶专清肺润燥,还有行气和胃的紫苏叶、发汗解表的麻黄,再配上金银花、菊花、蒲公英等常见药材,可谓应有尽有。她不仅卖药,更会耐心地教导街坊们如何煎煮、服用,对症下药。自她这铺子开起来,镇上的居民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风寒感冒或是肠胃不适,只要用了她开的方子,很快就能药到病除。
没多久,“坡头镇来了位妙手回春的老仙姑”这一消息就不胫而走。每日午后,药铺前总是门庭若市。江妞虽以低价售卖,但求医问药者络绎不绝,加上药材都是她亲自上山采摘,无需本钱,每日收入倒也颇为可观。
然而江妞行医卖药,图的并非钱财。她总将所得利润悉数用来采买米面粮油、鱼肉蛋禽,挨家挨户送给镇上的贫困人家和五保户。自然,她也会特意为亲生父母江炳炬夫妇挑选些合口的吃食。日子久了,这位“毛姑”与江家二老的关系日渐亲密,往来之间,倒真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
世间之事,往往玄妙难言。纵使江妞乔装改扮得再天衣无缝,那血脉相连的感应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江炳炬夫妇每每见到这位“毛姑”,心头总会涌起莫名的亲切——她低头拣药时微蹙的眉头,说话间不经意露出的小虎牙,甚至是递茶时惯用的左手,这些小特征、小习惯都与他们记忆中的女儿如出一辙。可一看外表,毛姑这副老太太的模样,和女儿的年龄状态又对不上。而且前段时间,有个省城记者找到家里来,说过女儿还在台湾生活。然而那位记者就出现过那么一次,后面再无音讯传来,闹得江家二老心里不上不下的,也不敢往外打听。因此,面对眼前的“毛姑”,他俩刚开始只当是思女心切才产生了移情作用。
这日傍晚,江华携妻女归家探亲。江妞照例提着刚买的流花江鳙鱼登门,却在见到双胞胎侄女的瞬间失了分寸。两个扎着短辫子的小姑娘咯咯笑着被她揽进怀里一顿亲热,天伦之乐让她一时忘情,脱口而出:“姑妈好喜欢你们呐!”话一出口便知失言,慌忙改口:“哎呀嘴瓢了,是奶奶好喜欢你们啊!”江华夫妇只当老人口误,可老两口却同时浑身一震,面面相觑。
江炳炬当即拉着妻儿走进里屋,郑重其事道:“这些日子我仔细观察,这位‘毛姑’的言行举止,活脱脱就是咱们家妞妞。”江母闻言连连点头。江华毕竟未曾见过自家大姐,所以将信将疑:“不会吧?如果真是姐姐,为何不和我们相认?你们先别急,待我问问她的来历。”
当晚饭桌上,老两口精心准备了数道江妞小时候爱吃的菜肴,使得被他们执意留下一起用餐的江妞,险些禁不住落泪破功。饭后,为打消江家人的疑虑,她将自己早就编好的身世说法娓娓道出:
作为旅日华侨,她家从祖父辈开始就在日本东京经营中药铺为生。后来中日爆发战争,日本军国分子欺辱华人,他们不得不离开,举家迁往了印尼。到了1965年,印尼又发生排华事件,超30万华人惨遭屠杀,她的父母兄弟们全不能幸免。唯独她在好心人的帮助下逃到马来西亚,做了当地华侨冯伯家的佣人,才侥幸活了下来。
前几年,冯伯夫妻回国寻根,带着她回到了江南市。但冯伯夫妻现已仙去。她未曾婚配,始终独自一人辗转飘零。直到来了坡头镇,感觉这里十分亲切,她便决定落脚在此定居。
从东京中药世家的童年,到印尼排华的惨剧,再到马来西亚的寄居生涯……江妞讲得声情并茂,涕泪连连。每个细节不仅揉进了自身的漂泊遭遇,更有真实的历史事件佐证,听得江华频频颔首,眼中满是同情,其他人也为之唏嘘不已。
不过江华没有忘记要验证“毛姑”的身份真伪,突然用日语问起她在东京时的童年生活——去年跟随龙涛明去日本出差前,江华曾参加过日语速成班,基本掌握了日语常用会话。这难不倒曾做过日本人养女的江妞,她不仅对答如流,更带着纯正的京都腔调。她伪造多年的日本人身份,连美国中情局都深信不疑,江华当然更找不出破绽了。
一番交谈过后,江华眼中的疑虑已然消散。他悄悄朝父母摇了摇头,使了个眼色。老两口虽听不懂日语,但见儿子这般神情,心中那点隐约的期盼也被打消了。接下来,席间话题不再围绕着“毛姑”,二老把话头转到了儿子身上。他们“投诉”江华工作繁忙,很少回家。江华则辩称,自己在树脂总厂担任要职,忙是正常的,让二老体谅。
听他们拉着家常,江妞脸上含笑,内心却思绪不断:此次被美国中情局派回国,正是冲着树脂总厂而来。寒雪已对此展开行动。作为生产部长兼科研小组副组长的江华,万一也被寒雪盯上,随时可能面临生命危险。想到自己就这么一个亲弟弟,江妞暗下决心一定要保护江华安全。
“我在马来西亚时,曾跟随冯伯学习相面之术。”忽然插话的江妞煞有介事道,“冯伯说我已得他八成功力,江部长要不要试试?”
老夫人忙应和:“毛姑,你先给老江看看。”她存着心思,想借机点醒丈夫,让他改改那争强好胜的冲动脾气。
江妞转向父亲,细细端详那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庞。父亲额头的褶皱道道,鬓角的银丝根根,古铜色的面容上刻满了岁月的艰辛。因自己未能在父亲膝下尽孝而深感歉疚的她,此时多想扑进父亲怀里,倾诉这些年的思念,可肩上的重任和复杂的身份,让她只能强忍着抑制住对亲情的渴望。
“江伯一看就为人正直,敢作敢当,是性情中人。”想起父亲和另一个大爷对弈象棋时,较真得面红耳赤的模样,江妞故意这般说道。最后还加一句夸奖作结:“您是铁肩担道义、热血铸忠诚的真汉子咧!”
“准!太准了!”江炳炬心情大悦,高声喊道。老夫人也忍俊不禁。
扭头面向江华时,江妞神色一肃:“江部长,你的面相就不那么直观了。”此话方说出口,大家霎时静了下来,疑惑地等待她进一步解析。
“江部长事业心重,但近期要防小人作祟啊!”江妞摸着下巴,继续沉声警示。老两口一听,吓得忙异口同声地问:“可有化解之法?”
他们的反应正中江妞下怀。深知美国中情局毫无道德底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生怕亲弟弟有个三长两短,她才想着通过“看面相”之举来给江华提个醒。
“江部长,我送你两句话,谨记于心定能化解。”目光炯炯地直视江华,江妞继续一字一顿道出,“妄言不轻信,有约不独往。”
江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细细品味这两句话,他当即联想到了厂里发生的种种事故。先是办公室的蒋刚车祸去世,后有管技术档案的钱伟光科长意外身亡,近日又出现保卫科刘宏宏中毒入院,以及福利科韩小倩的家人春节前回东北探亲期间,其母竟被歹徒投弹炸死了……桩桩件件犹如不祥之兆,令江华不得不把“毛姑”所言记在心上。
当江家人“团聚”欢乐之际,江南市公安大院的韩家,却陷在了无边的哀痛里。韩小倩自接回伤愈的父亲,两人常常是沉默寡言。
客厅里静得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韩小倩从书房搬出张大约一米长的书桌,铺上深红色绒布。她双手颤抖,恭敬地将母亲的骨灰盒端正摆好。肃立桌前默默致哀过后,她折身走进自己房间。打开抽屉,翻开全家人的相册簿,她的指尖停留在母亲年轻时扮演《红色娘子军》女主角吴琼花的剧照上。
抽出那张剧照,韩小倩重新回到客厅,用胶水把它粘贴到骨灰盒的正面位置。照片里的母亲,还似生前那般,以一双灵动的双眸注视着自己——韩小倩禁不住又抽泣起来……
“倩倩。”身后,韩劲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来,爸爸有重要的事跟你说。”回神间,她被扯住衣袖拉往沙发前坐下。
走至女儿对面缓缓落座,韩劲神色凝重。“倩倩啊,”他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依我看,临沂那起爆炸案,绝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韩小倩抬起泪眼,看见父亲眉间的皱纹深如刀刻。
“当地公安机关说是因韩蕾的业务纠纷招致的祸端……”韩劲突然提高声调,深吸口气后又强压下来,“可我直觉,这炸弹应是冲着我来的!你妈妈和韩蕾,是用自己的生命护住了我!”
听到父亲这么一说,韩小倩那双标志性的三眼皮大眼睛瞬间睁得更大了。犹如两个圆灯笼的漆黑瞳孔里,更是画满了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