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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恩师杨崇生
■张小明
一想起杨崇生老师,1972年秋天的场景就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那时他推着一辆生锈的“红棉”自行车进了镇安中学,白衬衫被风吹得飘起来,车铃铛叮叮当当响着,碾过满地的松针。他刚从华南师大毕业,成了我们两年制高中十班的语文兼历史老师。谁能想到,这个笑起来像大哥哥的人,会让我们记一辈子。
那时候大家都穷,靠生产队挣工分过日子。杨老师却总在放学后骑车去家访,用了两个学期跑遍全班60个同学的家。他来我家那天,我妈刚从生产队干活回来,手上还沾着泥。他也不讲究,直接坐在门口砖头上,不问地里的事,就问家里几口人干活、工分够不够换粮食,还问我晚上能在煤油灯下看多久书。后来我们才知道,谁家是泥砖房,谁家爸妈在队里喂牛,他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
毕业前,他带着我们骑五十公里自行车去他老家合江镇。一路上我们的车总掉链子,他就一边修车一边给我们讲历史故事。到了他家,看到火砖墙和大木梁,才知道他家条件不错,但他一点架子都没有。傍晚带我们去罗江游泳,夕阳把江水照得金黄,他站在岸边笑,眼镜片都蒙了一层雾,看着就跟亲哥似的。
那时候到处都是大字报,但杨老师上课和别人不一样。他不讲“孔老二”的坏话,反而在黑板上写“仁、义、礼、智、信”,说老祖宗教的做人道理不能忘。怕我们被当时的风气带偏,他还开玩笑说:“孔夫子到处游历,放现在就是个‘文化旅行家’,咋就成坏人了?”全班都笑了,也记住了遇事要自己动脑子。
他总跟我们说:“别觉得在生产队干活就没出息,咱们班以后肯定能出人才。”那时候我们在地里干活累得半死,觉得这话就是画大饼。直到1977年恢复高考,班里好多人考上大学,还有人成了农村骨干,才明白他是给我们留了盼头。
1973年挖鱼塘,我们跟着他辛辛苦苦干完,结果工作队队长说他是“富农子弟,搞生产耽误运动”,还让我们把挖好的泥填回去。他攥着锄头把,手都发白了,最后只说了个“填”字。傍晚他坐在塘边抽烟,烟头一亮一灭:“有些苦咽下去,人才能长记性。”后来我们懂了,他咽下的是委屈,扛住的是对我们的责任。
有人在背后说他“资产阶级作风”,其实就是因为他把粮票分给饿肚子的同学,把衣服借给没被子的女同学。有次上课他突然来一句“饥民不爱玉兰花”,我们没听懂,后来才知道他是在骂那些乱嚼舌根的人。但第二天他照常来上课,板书还是那么工整,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1974年毕业,没有高考,农村同学回生产队,城里同学下乡插队。杨老师在我们笔记本上写“心怀热望”,字用力得把纸都戳破了。后来在地里干活、在知青点的时候,我们经常摸出本子看看,就靠着这几个字给自己打气。
改革开放后,听说杨老师从普通老师一路做到化州市教育局长,最后成了茂名教育学院的党委书记。但只要我们十班聚会,他肯定来。哪怕有专车,他也常骑自行车,说骑车能多看两眼以前走过的路。1990年第一次聚会,他拉着我们的手笑:“当年带你们回家,把家里的腊肉和鸡全杀了,我妈说我带回来一群‘小饿狼’。”听他这么说,我们眼睛都红了——原来他什么都记得,记得那些苦日子里的每一点温暖。
前几年听说杨老师走了,消息从老家传来。我们没多问具体时间和地点,只知道他退休后总念叨:“十班的同学该当爷爷了吧?”知道这消息后,有人翻出压箱底的笔记本,有人对着老照片发呆,有人跑到罗江边站了好久。四十多年前那个穿白衬衫、骑车的杨老师,课堂上逗我们笑的杨老师,虽然不在了,但他教我们的东西,一直刻在心里。
现在生产队的土墙早就塌了,罗江的水还在流。想起杨老师,就想起他说的“读书不是为了躲苦,是为了让更多人不苦”。他教给我们的,不只是课本知识,更是在苦日子里挺直腰板、心里有盼头的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