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红


■阿明

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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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叔和柯金福从派出所出来,大街小巷已有不少人在燃放烟花爆竹,整个济南市都洋溢着过年的气氛。
  街口小商铺主人家正看着春节联欢晚会,李谷一领唱的《难忘今宵》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时间来到了羊年。内心惶恐,两人疾行穿过热闹人群。
  生怕警察继续跟踪,他们不敢去取行李,径直回到泉城旅馆,提心吊胆地过完了下半夜。
  当天一亮,他们便分头行动。柯金福先去汽车站购买车票,波叔则乔装打扮去取装有手榴弹的行李箱。在省汽车站汇合后,他们担惊受怕地一路辗转不敢停留,到了夜里11点多,抵达苍山镇汽车站才下车。接着雇了位当地人,带领他们来到韩蕾家开的大蒜批发销售中心附近,找了间简陋的旅馆住了下来。随后的十多个小时里,两人轮流出门转悠勘探地形位置,计划清楚了行动和撤退路线,决定在年初二晚上动手。
  苍山镇一带有过年送大蒜的风俗。韩蕾接哥嫂和侄女回家的路上,在车里所夸大蒜的功效一点不假。喜欢吃大蒜的山东人都知道,苍山大蒜个大瓣齐,皮薄汁鲜,辛辣爽口,营养丰富。春节期间,她家大蒜更是紧俏礼品,天天都销售万斤以上。
  除夕这一天,韩劲几人亲眼见识到了韩蕾说的毫不夸张——100多位商贩正挤满了大蒜批发销售中心,闹哄哄地等着进货。
  现场见妹妹一家和所雇的帮工忙得不可开交,韩劲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便动员张老师和韩小倩一起加入洗、整、扎、装、包、称大蒜的一条龙手工操作中。这些流水线上的重复劳作看似简单,其实颇为耗费体力。
  韩小倩虽然觉得很累,但依然坚持帮忙。在洗整环节,大蒜发出一股子呛鼻刺眼的辛辣味,刺激得她泪流满面。每洗整一轮大蒜,她就要脱下手套擦擦眼泪,擦得眼睛逐渐发红发肿,像大哭过一场那般狼狈。
  其实,此刻韩小倩不过手上机械性地动作着,心魂并不在这儿,早就又飘向了远在江南市的龙涛明——
  树脂总厂是连续生产单位,即使春节也不停工,龙哥作为厂负责人有大量的工作要落实,节假日前后一定很忙,不知他有没有注意休息?
  之前绑架龙哥的主要案犯还没被抓捕归案,龙哥的生命还未解除危险的警钟,唉,真是想想都替他担忧!
  作为他心心相印的爱人,自己却在三天前不辞而别,没有陪在他身边,龙哥一定感到很苦恼吧?
  想到这里,韩小倩左右手先后一捋脱掉了手套,洗干净手。接着脸露忐忑之色,挪步来到姑姑的办公室。坐在电话机旁,她终于拨通长途电话,传呼龙涛明。
  过了一会,电话铃响了。韩小倩快速抓起话筒,听到了龙涛明熟悉又富有磁性的声音:“你好!哪位传呼我?”
  韩小倩话还未说出口,两行豆大的泪水已先喷涌而出。深吸了几口气,她才哽咽地应道:“龙哥,是我啊!”
  电话那头的龙涛明,时隔几日得闻心上人的音讯,也激动得很,连连发问。韩小倩看姑姑办公室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不好多诉衷情,便只拣了自己随父母回了老家的近况告诉龙涛明。对着话筒轻声细语了好一阵,她同龙涛明约定明天,即年初一就从苍山镇出发返回江南市……
  于是,到了大年初一这天,韩蕾全家都在为欢送韩小倩回江南市忙碌张罗。韩蕾坚决不让哥嫂再去销售中心帮忙整大蒜了,一起留在家包饺子做早餐,给韩小倩送行。
  包饺子时,几位长辈往个别饺子馅里分别放入硬币、栗子或花生米。这是苍山一带农村几百年来的习俗,吃着硬币的,预示今年会发大财;吃着栗子的,寓意一整年大吉大利;吃着花生米的,则暗指以后身体健康。
  等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饭桌,韩小倩吃着吃着,咬出了一枚硬币,大家都祝贺她发大财;韩劲嚼着嚼着,嚼住了一颗栗子,得到的是“大吉大利”的祝福;张老师品着品着,尝到了一粒花生米,不料这花生米是腐臭了的,张老师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表情十分尴尬。见状,韩劲善解人意地适时讲了一个笑话,让张老师和大家一起禁不住笑时顺势掩嘴,把花生米吐了出来。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用过早餐后,韩小倩叫表妹陪她去镇上买了兰陵酒、蒙阴蜜桃、莒南绿茶等临沂土特产,打算带回去送给龙涛明,让他品尝品尝家乡的风味。
  中午时分,韩小倩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物品,在母亲、姑姑和表妹的陪同下,来到了苍山镇汽车站。
  候车厅里人不多。张老师右手挽着女儿的胳膊,左手帮女儿理了理被寒风吹乱的刘海,眼神有些复杂。她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女儿倾吐,但一时又不知拣哪一些说起。
  身为一名知识分子,张老师从来都是敏感知性的。这几天的细微观察让她断定,女儿和龙涛明之间一定闹了别扭,否则女儿不会这么干脆地同他们回这趟老家,好不容易回到了还没待到过完节呢,就又急匆匆地说要独自提前回去江南市。她了解自己的女儿,知书达理,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任性折腾。
  虽然一家人表面欢欢喜喜,但记挂着女儿反常表现的张老师,这些天都感觉心里就像生生吊着颗小苹果,总有股情绪哽在心头。
  昨晚的团圆饭上,韩小倩一改前几天心事重重的样子,又是帮长辈夹菜,又是主动讲起南北方人文差异的笑话,笑声银铃般爽朗。张老师看在眼里,心头那颗“小苹果”才慢慢融化——她认为,女儿已解开了和龙涛明的纠结矛盾。
  果然,饭后韩小倩向大家宣布,树脂总厂春节期间有紧急任务,她需要提前返程。张老师是第一个举手赞同的,她还称赞女儿像爸爸,工作责任心强,以厂为家。
  对于母亲的信任和支持,韩小倩自是无比感激。她和母亲的感情之深厚,远非文字所能表达。她内心一直是爱母亲,胜过爱自己的。
  由于韩劲的刑警工作性质,经常出差加班,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她从小几乎是在张老师的独力照料下长大的。考上大学时,爸爸曾告诉她,她的命是张老师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
  在她5岁那年,一天夜里发高烧,张老师给她吃了退热散,但没有效果。爸爸又不在家,张老师只能用冷毛巾不断帮她敷额头。可她突然全身抽搐痉挛,没多久便四肢冰冷,甚至一度没了呼吸。张老师急得呼天抢地,穿着睡衣,一手抱着幼小的她,一手压着她的人中穴,发疯地冲下楼。在邻居们的帮忙下将她送到了医院,医生说,如果再迟送去一分钟,她就救不回来了。
  这件事,张老师从来没有在韩小倩面前提起过。而最让她佩服的,是张老师的脾气和修养。小时候,性格刚烈的韩劲,因工作上的不顺,经常猝不及防地冲张老师发火,但张老师总是以温情相对,就像猛拳打在棉花上。
  她记得有一次,爸爸在发火时,用手推了妈妈一下,妈妈倒在沙发上,胳膊刚好撞上了临时放在沙发上的剪刀口。妈妈忍着疼痛,悄悄回到房间包扎好伤口,始终没让爸爸知道。
  上初三后,同班有个男同学给她写了封长长的求爱信。男同学信里多次写到,每当看到她穿着花裙披着长发,他就不能自主冲动异常。爸爸一看到这些带着骚扰性质的内容,火冒三丈,不仅到学校找老师和这位男同学当面警告了一番,还勒令自己把长发剪短,并且以后不准再穿裙子。那天晚上,自己扑在妈妈怀里哭了大半夜,是妈妈用她独特的温情细语劝说,自己才抑住伤心,答应了爸爸的强硬安排。自那时起,直到高中毕业,她再也没穿过裙子,也没留过长发。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神奇的现象尚未被人类弄明白,比如即将发生的事情所表露的预兆。韩小倩上大学、出差、旅游,离家别亲已无数次,从来心里都是坦然高兴的。然而,眼下即将独返江南市,望着两鬓略有斑白的妈妈,她心里突然涌起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脑海里甚至掠过不走了,留下来陪伴妈妈的念头。
  但长途汽车服务员的催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未再多想,韩小倩与姑姑、表妹话别,深情地拥抱了一下温柔善良的张老师,依依不舍地挥挥手,便踏上了离开苍山镇的汽车。她万万没有料到,这竟是她和妈妈的最后一次告别!
  临沭县一带,大年初二有探亲访友的习俗。韩劲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四年,还有不少童年和少年时期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如今大家都年过半百了,韩劲便当起饭局的组织者,年初二晚召集了十多个当年的小伙伴,在苍山镇饭馆喝了个痛快。酒过三巡,韩劲酩酊大醉,被人送回了韩蕾家。
  张老师和韩蕾吃力地把韩劲搬上床,然后拿来蜂蜜冲上温开水,两个人轮流一匙一匙地喂他。一位是夫妻情深,一位是兄妹情重,她们都嗔怪韩劲不爱惜身体,过量喝酒。其实酒醉三分醒,韩劲虽然全身动弹不了,但意识还算清楚,张老师和韩蕾的嗔怪,他都听到了的。
  正当满屋温馨之际,房门突然“砰”地被人从外撞开,冲进来一个戴着黑色头套的人。他扯下手榴弹的导火索,在门口处就往韩劲床前一扔,随即迅速转身跑走了。
  惊怕的张老师和韩蕾,看到冒着白烟的手榴弹在脚下“咝咝”作响,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说时迟那时快,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猛地用自己的身体压向那枚不断冒烟的手榴弹——她们心中只有一个信念: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丈夫(兄长)和亲人!
  “轰!”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了。张老师和韩蕾倒在血泊里,鲜血染红了地板。
  韩劲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地,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到妻子和妹妹倒在血泊中,顿时心如刀绞,嘶哑着嗓子喊道:“张老师!韩蕾!”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