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芽儿


■石雪萍
  姨妈是个讲究人,虽说大病初愈,但爱干净,讲体面的心性不曾改变。出门前,她在脑后绾了一个低发髻,通体透亮的绿簪子,和着耳垂上闪着清幽白光的珍珠,相得益彰。缀着蕾丝花边的灰色帽子配上红色的羊毛大衣,优雅、低调而又热烈。套上软垫子皮鞋,淡淡的口红一抹,原先灰淡的脸色一下子就显得光彩起来。这个时候的姨妈就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精致老太太。母亲看着姨妈,笑着说,一把年纪了,还是和年轻的时候一样,爱美!
  出门散步这个主意是姨妈提出来的。母亲看着灰蒙蒙的天,室外15度的气温让她有些为难,她在为姨妈的身体担忧。一个多月前,六十多岁的姨妈做了一场大手术,出院后,适逢严冬,便一直闭门休养。我和母亲前去探望,姨妈见了我们,便像孩子一般吵着要出门。一家人拗不过,便只好随了她的意愿。
  出了门,我们走得很慢,生怕姨妈走得不稳当。母亲和我分别站在她的两侧,母亲一手挽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轻轻搂着她的腰。不远处是河堤,远远看去,人不多,零星几粒,像出门探路的蚂蚁。姨妈决定到河堤上走走,母亲看着面前的陡坡直犯愁:“那河堤上光秃秃的树有啥好看的?这么冷的天,也不长叶,也不开花,蜜蜂不来,蝴蝶也不来,你偏要来。”
  “你是不是料定我上不去了?就像怕我当初做不了手术一样。”姨妈昂起头,眉毛一挑,“那么难的路都走过来了,陡坡难走,我慢慢走便是了。”
  姨妈说慢,是真的慢,走走停停,蜗牛散步一般,五分钟的路程足足用了将近二十分钟。母亲在一旁护着,提醒她路上哪里有石头,哪里有坑洼。姨妈都懒得看一眼,她的眼里只有河堤上的那几株柳树。
  那光秃秃的柳树有什么好看的呢?
  直至站在树的跟前,我才发现,瘦伶仃的柳条上竟冒出了像逗号一样鹅黄色的柳芽儿。那柳芽儿探出半截脑袋,怯生生地在寒风中颤抖,勇敢、伶俐又可爱。我竟不知,岭南的春天到了。印象中的岭南,春天是非常短的,短到几乎没有。就像在残冬的夜里,拥衾而眠,半夜气温陡然暖了起来,被子一踢开,便是春天。等到睡醒,阳光已经变得凌厉起来了——夏天到了。岭南的春天,尤显短促而珍贵。
  “你知道吗,这小芽儿是可以吃的,”姨妈摸着柳芽儿说,“在春天里吃一些草木的芽头,可以增添生发之气,人也会变得有精气神。”
  “我们是不是要摘一些回去吃?”母亲打趣地问姨妈,“那样才不枉走一趟。”
  姨妈抿嘴一笑:“那是春的使者,使者能吃吗?人这一辈子,得像这柳芽儿。看它冒得这样新鲜,这就是日日念着的明天,多好!”
  看着姨妈,我忽然想起清人陈鑫说过的话:往来屈伸,如风吹杨柳,天机动荡,活泼泼地毫无滞机。慢慢走,过着“活泼泼地毫无滞机”的日子的姨妈,如那长在枝头上的鲜亮的柳芽儿一样,不辜负生命中每一段转瞬即逝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