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梦依稀慈母泪


张华文
  我最不能忘记的是母亲的眼泪。虽然母亲已驾鹤西去很多年了,然而母亲的眼泪还是梦里依稀见。
  母亲生于风雨如晦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化北边缘一个叫做三脉沙垌的山旮旯。背枕巍峨高大的三脉嶂,村前一条小山溪蜿蜒流过,一条羊肠小道与遥远的外界相连。四周蓊蓊郁郁,太阳迟出早归,典型的多见树木少见人。外祖父家族早年家境殷实,男丁均粗通文墨。母亲没有上过学,却经受文化氛围的耳濡目染。她虽然不识字,却懂得“望天数”,会计算简单的数目,知道一些历史掌故和俗谚俚语,女红针线活心灵手巧,磨豆腐、簸箕炊、做艾籺等民间小食能为人师,在村民眼里是个没有读过书的才女。
  母亲未出嫁时已经家道中落。嫁到我们家后,饱经生活风风雨雨的洗礼,不知操了多少心,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原本也坚强自信的她,逐渐变得多愁脆弱,乃至容易伤感落泪。
  最初让母亲伤感落泪的是流言蜚语的中伤。母亲嫁给父亲后不久,就风闻过村中一些好事者议论,此女人聪明伶俐,绝非池中之物,我们村不是她安身立命之地。传到母亲的耳朵,母亲觉得别人不了解自己。直至生育了大姐大哥,母亲携儿带女在村中出入,仍有一些见不得别人好的人背后风言风语,这个女人迟早都会远走高飞。母亲知道了这些,感到满肚子委屈和难过,常常抑制不住泪水暗流。在伤心流泪的同时,母亲笃定决心用实际行动,痛斥和回击那些小人嘴脸。当母亲儿女成行之后,那些好事者都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母亲伤感落泪最多的是生儿育女的艰辛。母亲生育了十一个子女,因生活和医疗条件的贫困,夭折了三个。那时候经济非常拮据,也严重缺医少药。尤其万籁俱寂的夜间,更是祸不单行,有时遇上两个幼儿生病发烧……母亲不知经历过多少个彻夜不眠,不仅忙得手足无措,也被吓得胆战心惊,无法控制泪水流淌。母亲说,我六岁时患上角膜炎,一度双目失明;细妹到了八岁仍骨瘦如柴,像个非洲难民;幺弟到五岁还不会走路。当时有人认为这些孩子养不大,私下劝说过母亲放弃。母亲不但毫不动摇,反而更加殚精竭虑把我们养大成人。为了克服请医买药的困难,母亲摸索并学会了许多民间医学知识,用土药材和民间偏方为孩子防治疾病,如乡村常见的沙牛虫、地乌龟、蟑螂头包、小鸡屎以及马蹄香、山鸡米、竹壳菜、金钱草……各种动植物药材,还有烧艾火、刮痧、拔火罐等等。母亲吃尽千辛万苦,经历无数次惊吓流泪,我们终于慢慢长大。
  对家庭的管理和子女的管教,也颇让母亲大费周章和劳心劳力,甚至伤感落泪。父亲在外是生产队长,操劳生产队集体大事;母亲则是我们家庭的生产队长,操劳偌大的一个家庭事务。家庭生活的年度计划、季节安排及每月重点,母亲都会全盘考虑。年内谁该添新衣买新鞋,腾出的旧衣旧鞋安排给谁穿,母亲也会精打细算。每天谁负责家务的那一项活儿,母亲总会提前一晚筹划布置,第二天晚饭前检查落实。小时候的我调皮贪玩,时有忘乎所以耽误了母亲吩咐的活儿,或有人投诉我在外惹是生非等等。凡此种种,母亲绝无戏言,严惩不贷。什么“三岁看七,七岁看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学好三年,学坏三天”……母亲一边数落,一边挥鞭惩罚。有时不但处罚我,还有二姐或弟弟,简直像“诸葛亮斩马谡”,挨打责罚的是我们,痛彻心扉的却是母亲。我们流泪,她也流泪;有时我们不流泪,她也泪如泉涌。正是母亲“恨铁不成钢”的严厉管教,我们兄弟姐妹才会不成功便成仁。
  当历史翻开新的一页,我们都长大成人,缺衣少食的岁月已风干在记忆深处,母亲却日渐变老,仿佛使用已久的破旧自行车,不时需要维修保养。精明能干的形象不见了,只有佝偻的背影,越来越清晰。仿佛因长时间的担惊受怕,落下了多愁善感的后遗症,喜欢唠唠叨叨,以至有时泪花闪烁,诉说内心不尽的忧虑。她担心还在居住的泥砖房,雨天“床头屋漏无干处”;担心外出打工的两个小弟,因家里没有楼房难以娶媳妇;担心远嫁外地的细妹,因生活艰难而吃苦受累……
  年老的母亲一次次在门口等待,盼望我平安回来。只有我到了门口,她才舒一口气,眼里才有一点精神。有时我周末回来,看到母亲熊猫眼的样子,我忍不住调侃:“昨晚又在忧国忧民睡不着?忧得来的,让我们年轻人不睡觉吧,你怎吃得消?”“我也知道‘人无百岁命,不作千年忧’,但怎么也做不到。除非不会想了吧,我不想你们,还有什么可想呢?”母亲眼含泪花喃喃自语。每每如此,我心中总是默默祈祷:忧虑危害健康,母亲何时才能忘却“杞人忧天”啊……
  直到那年南方罕见严重冰冻雨雪灾害的冬天,母亲来不及与儿女告别,就永远离开了,把对儿女所有的爱都埋藏在黄土里。直到自己也为人父母多年,我才深深地懂得母亲为儿女总有操不完的心。
  每念及此,我常常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