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一别二十载


张华文
  眨眼间,父亲离我而去已整整二十年。在慨叹“逝者如斯夫”“生死两茫茫”之余,也不时回味和咀嚼着父亲留给我一些历久弥新的感悟和启迪。
  父亲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青年时代离乡背井给地主做长工,换取粮食赡养爷爷奶奶和未成年的叔父。他曾用人格担保,借粮替伯父娶回伯母,自己却因穷得叮当响而没能成家。解放后,邻村一位好心人出于对父亲的同情,不但热心穿针引线,还借钱借粮给父亲办理婚事……父亲与家庭及我们的故事由此而开启。
  父亲成家后开枝散叶,先后生育十一个子女,因生活条件的艰难夭折了三个,他和母亲含辛茹苦把八个孩子养育成人。温饱问题尚未解决的时期,父亲每天起早摸黑,利用生产队开工前和收工后的时间,披星戴月做家务劳动,挑水、砍柴、喂猪或种自留地,除了抽水烟和睡觉,仿佛已没有空闲的时间。为解决粮食短缺问题,父亲带领家人开荒种植蕃薯、毛薯和芋头等粗粮作物,收获时节每天都用谷箩大的竹篮装上半篮洗净煮熟,在用餐前先吃这些粗粮填肚,然后再吃粥饭。小时候,我以为父亲特别喜欢吃粗粮,每次差不多要吃半筲箕,吃饭很少甚至有时不吃饭。稍大后才明白,父亲因多吃蕃薯、芋头等,经常出现打嗝反胃现象,有时还忍不住难受的神色。父亲并非特别喜爱粗粮,良苦用心在于节省粥饭,留给嗷嗷待哺的子女。
  为了改善经济上的捉襟见肘,父亲想尽办法做点家庭经营,养鸡乸、鸭乸、鹅乸、猪乸和狗乸,凡是有产出的禽畜乸类都养,通过卖鸡蛋、鸭蛋、鹅苗、猪崽和狗崽,增加一些收入,解决日常生活的油盐酱醋和衣食住行问题。尽管如此,日子还总是紧巴巴的,年年寅吃卯粮,三荒四月青黄不接,父亲常为解决家里断粮问题愁肠百结,额心老是挂着一个抹不去的“川”字,也许是在思考,在寻求破局之法。然而,从未见过父亲迷惘和失望,他相信长夜终会过去,只要人还在,只要还有明天,一切都有希望。
  记忆中小时候特别寒冷,冬天北风呼啸,冻得河水冒白烟;春天阴雨连绵,冷得秧苗一片金黄。在赶狗不出门的阴雨天,山林田野“万径人踪灭”,村民们龟宿在家烤火御寒。父亲却顶风冒雨,到山上砍柴,到坡地挖蕃薯,到田野采猪潲,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当时缺衣少穿的我们,大多依赖烤火取暖,穿越漫长而严寒的冬春季节。我们曾经历的冰冷刺骨和饥寒交迫等词语,现在的孩子根本无法体会。想起父亲被冻得开裂的样子,我有时想到鲁迅笔下的中年闰土,手脚像是松树皮一般,禁不住心里五味杂陈。
  父亲没上过学,一字不识,吃尽了睁眼瞎之苦。在计划经济时代,粮票、糖票、布票、煤油票……甚至钞票,父亲一票不懂。当要使用的时候,就要向读小学的我请教,教他从颜色、图案及大小认记不同的票类,各自的面值是多少等等,用得多记得多了,父亲也慢慢认得了。生产队以户为单位分配稻谷,不会计数的父亲,则采用折枝记数法,每分到一百市斤折一截竹枝,五十市斤折半截竹枝,最后让我按收藏的竹枝数计算分得的稻谷数量。
  目不识丁的父亲,却希望孩子们能多读书,成为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父亲常说,最懊悔的是没能供大姐读书,大姐仅读到小学二年级就被迫辍学,回家帮忙干活和照看弟妹;最失落的是满怀希望之时,大哥却没能被推荐读高中。到二姐与我及弟妹读书的时候,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诫,若不想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就要好好读书,读不成书是我们的懒惰,供不起我们读书是他的罪过。虽然如此,我到镇上读初中时,有时向家里要一元几角零用钱,往往跑几家都借不到,想到自己读书给家里增添困难,心情挺沉重的。初中毕业后我志愿读师范,根本原因也在于生活的窘迫。目不识丁的父亲,却勇于担当,任劳任怨。实行家庭生产责任制前,他长期被社员推选担任生产队长,也因一些社员别有用心的诽谤而罢手不干。他们说父亲当队长有利可图,不当队长会饿死一家人……父亲可以忍受,母亲却受不了。父亲辞职一年半载,接任的人很快就因干得不好,或不屑于一些人的众口铄金而离职。于是,社员们又推举父亲出山,继续担任队长,曾如此反复“三上三下”,父亲依然毫无怨言,当大家需要他时,他从不让人失望。
  目不识丁的父亲,却以人为善,以和为贵,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亏待别人。有时别人到我们家买鸡蛋或鸭蛋,不会数目的父亲总是相信别人计算付款,个别耍小聪明的人有时占点小便宜,或赊欠拖沓抵赖,父亲也不放在心上。一些小心眼的人,出于妒忌我们家孩子多,喜欢给我们找岔子,或顺手牵羊摘些我们家的瓜菜,或以践踏庄稼为借口,动辄则把我们家的家禽打得非死即残。有时别家的孩子欺负了我们,别人却找上门讨说法,父亲从不与人论理,反而总是呵斥责怪我们。我觉得父亲善良得近似“愚昧”,心里颇有点“怒其不争”的愤愤不平,父亲却说什么“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别人的事他管不了,自己的人他一定要管。
  但是,我也见过且好像唯一见过父亲发怒。那是实行家庭生产责任制后的夏季双抢时节,久旱不雨,水贵如油。别的人家已完成晚稻插秧,我们家还有一块田在等天落雨。眼看季节快过,心急如焚的父亲只好到上游村集体小山塘引水,因水路较远且中途被多家截流,引水灌溉完我们家的田后,小山塘快要干枯了。村里有两户霸占小山塘养鱼的人家,气势汹汹向父亲发难,强行要赶走我们家养的鸭乸群。父亲坚决反抗抵制,因为那是他的命根和底线。虽然父亲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却像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双方剑拔弩张,相持不下之际,刚参加工作的我周末从学校回来。我忍无可忍为父亲据理力争,把对方驳斥得理屈穷词,赢得了许多围观村民的理解和声援,对方最终被迫败走麦城。
  此后,忽如“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喜欢打我们家馊主意的村民很快销声匿迹,我们家的麻烦事越来越少,弟妹们也次第长大成人,日子越过越好。父亲受到了村民们的敬重,但父亲依然如故,总是能帮人时即帮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本世纪初,父亲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享年八十二岁。父亲一生辛苦劳碌,饱经沧桑,好像什么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但我却觉得父亲没有给我们留下的是物质财富,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却蛮多,让我们终身受益。
  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时,父亲已年过花甲,大姐二姐早已出嫁,大哥也娶妻分家生活,家里比我小的还有四个弟妹在读小学。为了减轻父亲的压力,我主动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十年如一日,给弟妹交学费,给家里买化肥、农药和种子,出钱代缴农业税……开学上课做老师,暑假和农忙假做农民,回家帮忙耕田种地。微薄的工资收入,除了个人的生活费用,几乎全用于帮补家里的开支。师范的校友曾好心劝我说,家里兄弟姐妹不只你一个,若靠你一个人苦撑,你就只能求生存而不能求发展了。我说现在家里情况好像一堵倾斜的墙,我在这里支撑着而没有其他人可替代,无论如何不能放手让它坍塌。经这么一说,校友们理解了我的苦衷和执着,不仅再也无话可说,还常常利用假期到我家帮忙。
  我参加工作后多次调动和迁移,经历不同的部门和岗位,接触过形形式式的领导和同事,无论何时何地,始终心怀真诚,与人为善,坚守道义,勤勉工作,从没有为势利而选边站队,甚至落井投石。有时还因不能苟合而无法隐忍,以至形于辞色,致使前程磕磕碰碰,趋于平凡乃至平庸。虽然如此,但无怨无悔……
  这些,或许都是父亲言传身教和潜移默化的结果。
  父亲!我永远怀念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