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乡访古


■黄俊怡
  这两年长居乡下静养,庄乡老先生几度邀我参加宋忠烈侯十九公的庙会,我没能成行。
  前些时日,庄乡老同学的母亲捎话老先生,说家里冬季的番薯可以挖掘了,我挑回了一大袋。平日不喜薯类,这回倒合了胃口。番薯是蛋黄品种,煮熟后粉里透黄,甜而不腻,这是番薯中极品,我尝了几根。旧时乡下,种植番薯讲究土质,要在园里或沙地中才能种出好的番薯,土质不好,种的番薯多半打了折扣。
  冬月初四,庄垌村里做戏,村落一番热闹。老同学自南宁风尘仆仆赶回,戏后人去村复静,我在午后悄然到访同学家,为久未谋面重聚拉家常。同学家在明代广西罗城知县黄廷圭旧居遗址旁侧,门前屋后,竹影婆娑,胭脂树高大挺拔,树影幢幢。我们在宽阔的门前谈天,说起我吃过他家番薯,乡村生活好了,田园几近荒废,耕种人家不多,他说这番薯是在黄十九公庙前山麓下的坡地里种的,庙前那一片坡地,是庄乡的田产。这使我想起黄十九公在庄山抵抗元兵一役后,后人回闽避难,经二十八年之久,黄鏞携带子孙黄迈与黄松轩重返庄乡,重整田产,由此开启耕读传家的门风。当年十九公所置田业,应包括庙前一带的田园。同学家与黄氏祠堂一墙相隔,世居“罗城井”旁,根源由来,与黄十九公世代渊源匪浅。
  当然,我非为蛋黄番薯而来,静养之余,藉此漫谈闲话,到庄乡来走一走,亦可名曰访古。
  冬月午后,天色灰蒙,天气渐渐清冷。岭南冬天第一场冷空气开始南下,此时北方开始下雪,南方长年无雪,但灰蒙蒙的天空,亦有一种冷,这冷粘带着园里椰菜打过的霜,这冷也似粘带宋末村庄茫茫白雾的遗韵,但又不完全是,宋末距今已过了700余年,今天是繁华的时代。夜昼更迭,时间茫茫无涯,但在历史长河中,回首之际,700年顿然也只是弹指之间。
  我提出到村里走走,同学说开他的私家车搭我兜风,我制止之,我说要了解一个村庄的历史,感受村的地气,我们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走,去亲近足下的红土、树木和风,你才能触摸村庄农耕年代的印迹,感受它纯朴的底蕴,甚至能清晰感知它的过去。
  午后的庄垌村,有一种穿越茫茫岁月的寂静。这有天气冷、出门行人稀少的原因,且务工人员已外出珠三角,村里留守的更多是年老一辈。平日喧闹的庄垌小学,也一片寂静。不是因为周末才归于静寂,有条件的家庭纷纷到城里上学,接受城市教育,乡下学校未来或面临消失,这意味着乡下人大举融入城镇发展,乡下的少年,他们将不再经历村庄里荡秋千、玩泥巴、焗窑的岁月,也不再经历在荒野里追赶月光、到树下追逐玩耍的童年。午后的校园,空空旷旷,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庄乡小学校长的女儿与我是同学,她曾说起生活在这所学校的许多年少往事,如今人去楼空,她远嫁异乡,斯人不见复返,此刻仿佛只遗下这一片土地,无声地复述它的前尘。今天重访这里,我只是一位紧贴土地,虔诚的聆听者。
  我们穿越过古朴的校舍,朝往村落的边缘走去。我发现,村外与村内有着截然不同的地方,走着走着,村内路面可见的青砖瓦石、水泥道路,慢慢地消失在路的尽头。村内的路是现代的,路面宽广,一马平川,村外纵然平整,但路面呈现了红土地的自然和厚实。村落与田园交界处,除了四周布满荒芜的青草、茂密幽深的树木,地面袒露的红土地,像天然的红地毯一样逶迤绵长,这路边开出迷人的花草,让人格外赏心悦目。村庄的一端是现代,另一端是远古,现代与古朴并存,今与古在这里壁垒分明。村庄几经演变,虽然无法复原如初,但可大致看到宋代乃至明清村落的雏形。走在这片土地上,我像回到了宋代。这红土中夹杂着透亮的小石、细沙,路面不加任何现代钢筋水泥的粉饰,古村驿道的原风不沾浮华,静静地通往另外一些临海村落,显得古朴而静穆。
  我们沿着路向东边走,看到一大片香蕉地,村山香蕉多为嫁接生长。香蕉果实一串串,沉甸甸的,香蕉在林中自然生长,即使没有人施肥,肥沃的土地,加以夏天充足的雨水,也能开出一片翠绿的天地。村人采摘香蕉,摘回来放置米缸,或燃点香烟熏,这种方法,是乡下沿袭的传统,今人亦是这样效仿。香蕉林映衬出村庄如诗似画,富有江南古典气息。
  除了偌大的香蕉林地,最让人惊觉是村山的那棵大榕树。老同学说那棵树,从他小时候就已存在,硕大的树身几个人也抱不过来,树干明显有了岁月的裂痕,树洞老了受腐蚀了,但大榕树依旧高大耸立,枝叶高耸云霄。我们猜测,这棵树最少也有200年树龄了,躯干有些许斑驳,却显出它的古朴和浑厚来。据说以前不时有人来给这棵树顶礼膜拜,人们相信老树有灵,可以庇佑一方,姑且不论科学,在信息闭塞的时代,老树起着安慰人心的作用,贯穿人与自然的某种联系。我久久端详这棵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树,大榕树的古香古色,渗透着岁月的沧桑,说它是镇村之宝亦不为过。
  我那天从村外去看了老渠。那是新中国成立后人工建设的一项水利工程,水渠用青石和水泥堆起的石柱蔚然壮观。那时科学并没有现在发达,但人工建设水渠已达到很高的水准。青石应是因地制宜从山上打的,石的纹路清晰,青石垒筑的桥墩矗立村边,宛若一桥飞架,支撑起渡槽飞渡。老渠废弃半个多世纪了,它的坚固见证了在艰苦的年代里,仅凭人力,建立起一座宏伟壮观的村渠,这是何等壮丽的举措。
  老渠上面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木,有些树没有泥土却生长在石头之上,我想这仅仅是依赖阳光的光合作用生长?沿着老渠延长,是通往海铺石的地方。我去年曾到访过庄垌海铺村,海铺石是一块巨大的礁石,据说从海里浮出水面已有800余年,未建城以前,庄乡开埠,海铺石在风雨中见证了海上集市的繁华、潮起和潮落,几经沧海桑田,成为庄乡的标识。海铺石上一棵硕大古榕树,已长成参天大树,树与石互相辉映,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常常让探访者叹为观止。午后的阳光从树间照射下来,铺落一地的淡黄,循着这些淡黄的光线,或许可以找到村庄古老的影像。我没有沿着海铺石的前方行走,再过去那是蔡屋村一带的村落了,我的脚步始终徘徊在庄乡上游。
  乡里保留着朴素的耕种之风,村庄保留着蕉林、古榕树、马尾松、胭脂树、山竹林等自然树木、林地的生长,犹存丝丝旧风和古韵,虽则风物更迭并非永远不变,却是村落原始风貌的一种延续。新年包籺,大年初四做年例、演戏等习俗自闽南来,亦沿袭原始村落的村风。站在村里较场的红土地,清风徐来,让人感到一种隔代的亲。
  700多年来,黄氏自庄垌村开枝散叶,衍生出若干村落,自明代伊始,文光璀璨。庄乡曾是闻名的知县村,旧时出过浙江海宁县知县黄汉高、台州府天台知县黄得坚、江西宁州知县黄钟、广西罗城知县黄廷圭,后世涌现教谕者不可胜数。不过,这已是历史的过往,许多黄氏族人早已遍布在南粤各地,而当我们在寻找家园的时候,却不能忽略了我们先人在庄乡留下过历史的履痕。值得提及的是,造访庄乡前夕,我收到湛江市文联原副主席黄彩玲女士发来信息,她说她不久前去了广东韶关南雄珠玑巷寻根,潜意识里我告诉她很有可能是来自庄乡一支,我请她村中一位老者打问她家谱系,果不其然,她父辈家园的起源,亦可追溯到宋末庄乡。黄女士问起我,近代家园根系从事公务者几何,我与她进行了连线,告诉她近代庄乡黄姓一系多以遵循侯公后辈黄迈当年所立“子孙书可读,不可仕元”的庭训,出仕者纵有,俱不能一一统计,唯书香门第宗风,悠悠滋长,清水可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