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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鱼好手
■黄金明
父亲从小就学会在小河捕鱼,方法甚多,省事而高效的如用鱼笼捕鱼等。在我童年时,父亲去县城买了一挂渔网,跃跃欲试,带我到了碑头湾。他将网撒开,按“之”字形绕了好几道,未几,只见浮标乱动,见一长形活物在水中左冲右突。父亲以为网到了黄鳝,欲伸手去捉,幸亏河水清澄透明,忽见其身上一圈红一圈黑,分明是水伏蛇啊。父亲吓得魂飞魄散,手闪电般缩回。水蛇类一般没毒,捕蛇者常捉去石湾乡及官桥镇餐馆处出售,但谁愿被蛇咬?父亲脸色煞白,一言不发。他见浮标接连跳动,鱼没网到,水蛇倒全撞网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网收到沙滩上,网上搅缠着水伏蛇,拼命挣扎,蛇舌乱吐,却是不得脱身。父亲拣来一根木棍,将蛇打死,费了不少工夫,再将那杂如乱麻般的渔网理顺,一直忙到天黑,鱼没捉到一条。如此晦气之事,在父亲无数次的捕鱼经历中,还是头一遭。
那天午后,父亲脸色一直晦暗不明,也许是他觉得伤了那么多性命,心中不快。父亲天性善良,平时见到蛇也是驱逐之,很少出手,这次却毫不留情。可能是父亲觉得太过晦气,让他想起了某些异常之事,又或他不将蛇打死,就无法将渔网收回。我一直没有问他。
此后,父亲很少动用那张渔网,倒是在随后几年中,我常带着弟妹去网鱼,弟妹提着锑桶在岸上跟着,我在水中一路往下游网去。我将捉到的鱼抛到岸上去,弟妹捡拾并放入桶中。我从水轮机旁边的水潭一路捉到“荷包袋”,收工,亦有一两斤鱼,够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了。捉鱼的过程非常快活,迹近于玩耍,亦很轻捷,水很清,即使不看浮标,也能见到鱼入网眼。我捏着鱼头,将其身体拽出,一般能使其保持活命。多是一两指大的杂鱼,如草鱼、镰刀、沙皇、麻扁婆、走水佬、花肚军之类,偶尔也能网到花星、“纳锥”、木鱼(即生鱼)及塘鲺。这都是乡下的叫法,十之八九,我无法在书面语找到对应的称呼。
父亲是村庄有名的捉鱼能手,由于家贫缺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只好打河里的主意。他七八岁起即去河涌捕鱼,掌握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捕鱼方法,譬如叉鱼、摸鱼、网鱼、罾鱼、装鱼诸如此类。一个河湾,他只要略为观察,便知大概有几斤鱼,有几尾大鱼。戽干水一捉,八九不离十。他最常干的,就是用鱼笼装鱼,鱼笼是他劈竹篾编织的,分两层,形如喇叭,里面一层装有锋利竹签做的倒刺,鱼能进不能出,隔数分钟起一次,将堵住尾部出口的稻草抽掉,将鱼倾倒出来,再将稻草塞回去,如是周而复始,直至满载而归。父亲织有鱼笼大中小三个,大的宜放江中,中的放在溪流,小的放田垌。大的那个巨口张开,直径近两米,又称“大头狗”,不是非凡篾匠无法编织。
我少年时跟父亲学会了编若干竹器,如畚箕、柴筐、菜篮诸物,编织鱼笼却功败垂成,我无法将夹层跟外面一层天衣无缝地织合起来。我扔在柴房里,一扔就是数年,父亲也不管。
父亲装鱼不分季节,反正鱼在河里,河在村边,只要得闲了,就用锄头扛着大头狗出发,必有收获。我即挎着鱼篓跟在后头,只管捡鱼入篓即可。父亲常在“荷包袋”的浅滩上设置鱼笼,在上游一两百米的碑头湾处用草坯筑一道土坝,坝约高数尺,坝成下游迅即干涸,鱼慌作一团,只好随波逐流,直到落入笼中。而上游的水越聚越高,土坝眼看就要溃垮,父亲不慌不忙,用锄头轻轻打开缺口,犹如开闸放水一般,水位迅即下降,河湾的鱼趁机夺路而出。父亲又将土坝关上,如此一收一放,每次均有所获,人也不怎么费劲。有一次,装到一尾金色的大鲤鱼。我那时六七岁吧,怜其气喘,双手牢捉住鱼身,将其放到水深处,让其饮水。谁知鲤鱼奋力一摆,将水花溅了我一脸,它竟迅猛潜入水底,逃之夭夭。我喂鱼喝水之事,被村人传为笑谈。
另一事有相似处。一次,父亲从稻田捉回一只大青蛙,背部碧绿而有黑色斑纹,肚皮雪白,它被一截鸡麻皮牢牢束缚住,肚子跟后腿处,仿佛要勒断了似的。我将鸡麻皮解开,将其塞入猪笼(一种装活猪的竹器)里去,谁知它“嗖”地从笼眼跳出,再一纵跃,“咚”一声跳入池塘。我半天没回过神来,兀自奇怪,如此肥硕的青蛙,如何能钻过比它细小的笼眼?
父亲最拿手的是捕捉夏秋雨季的上水鱼。在端午后至深秋,南方暴雨连绵不绝,山洪暴发,将诸溪之水汇入河流,河床变宽,波浪咆哮,变得开阔壮观。原来清澈娴静如处子的小河,变得暴躁不安,河面上仿佛耸立着一排排浊黄色的马头。长滩水闸处的闸板早已废弃,水面穿过桥洞,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又因“滑梯”阻隔而鼓成球状的水帘,就如黄色的大帐篷。“荷包袋”一带,地势较为低洼,洪水有时漫出堤岸,将“鱼嘴”及鬼落山之间的田地悉数淹没,大水茫茫,犹如汪洋。此时此刻,罗江上的鱼群必上溯至石湾河,再到凤凰村的小河,最后散布至各田垌间产卵育儿,小河大鱼不多,其子孙得以免受吞食之厄。母鱼再随着泄洪而退返大河。这个时候,溪渠、稻田随处可见草鱼、鲫鱼、田蟹、河虾之类。
父亲趁机提着中型鱼笼在江竹垌或石头溪等处捕鱼,江上水势浩大,常有人用网罾鱼,父亲总是避其锋芒。每次夜间暴雨如注,天未光亮,父亲已捉鱼归来。他煲好了花生鱼汤,等我及弟妹早起,即可饮食。雨季的鱼类品种甚多,肥美鲜嫩,滋味无穷。
父亲向来瞧不起垂钓者。他认为钓鱼效率太低了,又得准备做鱼饵的蚯蚓之类。他认为蚯蚓太脏了。农民总是讲究实用的,直奔主题,不喜欢花架子。每次涨洪水,我总喜欢到碑头湾去钓鱼,一是钓鱼其乐无穷,二是父亲老说碑头湾有一对大青鱼,每条怕有十斤以上。这样的大鱼,在小河算是奇迹了。我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就是将那对大青鱼钓上来。于是,我准备好了“禾钩”(一种主要用来收割水稻及割番薯藤之类的镰刀,刃身细长弯曲,刃口有锐利细齿)般大的鱼钩,乃由铁枝磨制而成,穿在拇指般粗大的蚯蚓上,但从来没见鱼来咬钩。父亲说:“你真要钓一条十斤重的鱼,手指大的钓竹就不够了,至少得用晾衣竿做钓竹。”我觉得问题不在此,而是无鱼咬钓。后来,我放弃了那个妄想,老老实实改用了缝衣针拗制的小鱼钩,总算有所斩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