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大木床


□锋语者
  现在已很少见那种俗称“一搭五间过”的老屋:砖瓦结构,一字横排,中间一个大厅,左右各两个房间。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所屋子里度过的,如今晚叔公已在它的原址上建起了楼房。我和我的兄弟姊妹,还有年龄相仿的堂叔和堂姑们,每天被送到老屋里来,由曾祖父和曾祖母带着,在屋前那棵高大的菠萝蜜树下做游戏,更多的时候是挤拥在厅堂里的大木床上歇息、听故事、唱民谣。
  每逢家乡小镇的圩日,曾祖父逢圩必到,从不空手回来,提篮里总会装着带给我们的食物:山楂、麦芽糖或者穿窿饼。
  “阿公回来啦!”机灵的小堂姑远远看见曾祖父仙风道骨的身影出现在村口,兴奋地叫嚷起来,我们飞快地奔到大木床前,推推搡搡排成一列。曾祖父端坐在床上,拍拍怀里的提篮,头一昂,胡子一翘:“谁先来?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小堂姑冲口而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山楂饼,喜滋滋地跳上床,趴在他的背上,要看小伙伴出洋相。
  可怜课业不用功的,站在床前支支吾吾,后面的小伙伴便急了:“笨死了,独钓寒江雪啊。”前面的赶紧重复说:“独钓寒江雪。”
  曾祖父也不计较,一句“下不为例啊”把食物塞在他手里。分派完毕,便照例给我们讲六叔公的励志故事:“你六叔,你六叔公,当年比你们还小呢,独自挑一担柴米,走到十里外的先生家寄宿求学,读书可用功了,经常受到先生的称赞。”每每说到这,他都会停顿一下,慢悠悠捋着长胡子,仿佛还沉醉在先生的赞誉里,然后半眯着眼睛,看我们的反应,见我们只顾着吃糖,便轻叹一口气,手指在我们额头上逐个点一点:“要好好读书啊,要像你六叔,你六叔公那样,上大学,吃国家粮。”
  不知道是曾祖父对教育的态度,成就了六叔公,还是六叔公的成才,影响了他对教育的态度,空闲的时候,他就领着我们坐在大木床上念那些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旧书。于是我们模仿着他的样子,一边摇头晃脑地喃诵,一边笑得东倒西歪。
  我对书本里的文字不知所云,对那些插图却喜欢得很,把它们涂上颜色,改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又在书页的空白处画上飞机大炮、猪鸡狗牛。
  曾祖父发现了,捋着长须说:“画得不错,你会画小鸭吗?”我说会,随即画了一只。
  曾祖父说:“我还有更好的方法,要不要我教你?”他先写了个2字,然后在2字上添了几笔,画了一个在游泳的鸭子。曾祖母说:“教坏孩子。”曾祖父又半眯着眼睛:“懂什么!兴许将来他靠画画吃饭呢?”
  遗憾的是我终究负了他的宏愿。
  我记不住曾祖父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却轻易地记住了曾祖母教的顺口溜:年三十晚,月亮光大荡,贼佬偷禾堂,盲佬望见哑佬叫,跛佬跟尾赶,跌落枯水井,抓住头发拉起来,原来是个光头和尚。
  慈祥的曾祖母目不识丁,却能给我们讲离奇的传说,更神奇的是她那双粗糙的手,每当我们肚子痛时,躺在大木床上让她按摩一会,多半会有所缓解。但这双温柔的手也有让人恐惧的时候,尤其是每年的端午节。
  “阿婆要点灯芯草了!”小堂姑跑来报警说。正在戏龙舟水的我们瞬间感到大难临头,吓得四处躲藏,躲门扇后,钻床底下,藏被窝里,最终无一例外地被大人像捉小鸡一样提到曾祖母跟前。曾祖母把灯芯草点燃,娴熟地在我们的头上或肚脐上一灼:“哭一哭,百年得福。”她口中念念有词,放开一个,给一颗红枣,又逮住下一个。
  到了年关,曾祖母领着众人围坐在那张老木床边上做艾籺,咸的甜的,按人头分给各家各户。六叔公家的那份,曾祖母用篮子装着,高高挂在她房间里的屋梁上,防我们偷吃。
  六叔公一家难得回家一趟,众叔伯们陪着他在菠萝蜜树下天南地北,曾祖母领着妇女和小孩子坐在床沿拉家常。
  “表演一个节目给一颗糖。”六叔婆一时兴起的提议,得到大伙的热烈响应,那张大木床,便充当了孩子们表演的舞台。
  我生性腼腆,偎依在母亲怀里,眼巴巴望着小伙伴们在大木床上唱呀跳呀,兴高采烈地炫耀着奖品,眼馋得要命,却没有勇气爬上床去,太少见到六叔婆了。
  母亲希期我能上去表演一次,她越催促我越紧张,抱她更紧了。“火炉蚊,在自己屋子里就整天嗡嗡嗡。”母亲轻声斥责道。
  这句话落在好事的晚叔婆的耳里,我便成了她戏弄的好对象,她冲我张开手掌:“你表演一个,我给你五颗糖。”
  五颗糖啊!我忽地从母亲怀里站起来,爬上大木床。只见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在我身上,刚才的勇气已泄了一大半,半晌说不出话来,曾祖母好像比我母亲还着急,在旁边给我打气:“不要怕,别哭。”
  我机械地重复她的话:“不要怕,别哭。”众人哄堂大笑,我嘴巴一扁,跳下床,钻进她的怀里抽噎。
  到了求学的年龄,我离开了家乡,今天回来赴晚叔公的新居入伙宴,已找不到老屋的一丝痕迹。晚叔公新建的楼房,装修豪华,再也容不下那张躺过一代代人的老木床,只有那棵高大的菠萝蜜树倔强地伫立在那儿,生长得越发茂盛,让人远远就能找到它的位置。阵阵晚风吹来,枝叶沙沙作响,仿佛曾祖母领着我们轻轻唱:
  鹩哥骑牛跌跛脚,老鼠撑船去执药,执药回来鹩哥死,黄鳝哭到嘴长长,虾公扶棍去烧香,螃蟹两头扯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