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伟宗 戴国伟
　　三、冼夫人在中华民族从多元到一体的历史贡献
　　中国历史演进是“中华民族”聚合与中华文明形成的历史。诚如钱穆所言，中华文明的伟大主要体现于“扩大”与“绵延”。“扩大”是贯穿中国历史演进的一个总趋势，由分散到统一，由局部到整体，由互不相干的“多元”走向“多元一体”，这是中国历史演进的基本特征。“绵延”则是指中国的文化、民族与疆域及统一，数千年来一直代代相传，绵延不绝，为世界历史所罕见。岭南的历史演进是中国历史演进的一部分，而岭南从“多元”走向“多元一体”的历史演进又是怎样的状况？
　　东汉末年，北方动荡不安，战火连绵，政局不稳。相反，岭南远离政治中心，社会相对稳定，不少世族名士南下避乱，许多中原人士举族由陆路或海路来到岭南，到了晋朝“永嘉之乱”，岭南成了中原各阶层人士避难和落籍之地。这次移民高潮持续了近三百年，南迁的中原人士与岭南本土居民杂居促进了民族融合，从多方面改变岭南文化结构和面貌，是岭南本土文化向汉文化认同和融合的重要历史时期，也是汉文化在岭南进一步的大规模传播。
　　为了安置南下的汉族移民，从东晋起，各朝都在珠江中下游增设新县，成为汉族移民比较集中的地方。也有不少中原汉人移居岭南之后，逐渐融入当地本土民族，有的甚至成为其首领。南朝大量敕封本土民族首领为官，他们当中一些人也就成为集地方官与本土首领于一身的名门豪族。例如泷州（今广东罗定）葛僚首领陈法念，来自颖川哪陵（今河南哪陵），被敕封为新州（今广东新兴）、石州（今广西梧州）刺史，这个家族也就成为岭表望族。当时还有一批颖川郡陈氏族人迁至西江中游，也成为本土民族首领与地方官，包括苍梧（今广东封开及广西梧州）太守陈坦，康州（今广东德庆）刺史陈预，勒州（今广东云浮富林）刺史陈题，西江督护陈伯绍等，他们形成了雄踞一方的势力。他们不仅左右当地政治、经济命脉，而且也带来了先进的文化，并逐步融合了当地落后的本土文化，从而成为岭南文化的主流。
　　魏晋南北朝的361年，是中国各民族大混战、大迁徙、大同化、大融合的时期。虽然王朝国家处于分裂状态，但形成了各民族人民在中原和内地的大杂居,促进了各民族之间的通婚和社会交往，出现了各民族的同化、大融合。而各民族的同化、大融合是各个民族的互动或交往交流交融的过程。
　　各个民族的互动或交往交流交融,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有一明显的核心:早先是以华夏族团为核心，汉族形成后便以汉族为核心，从而为中华民族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因此，“汉族的形成是中华民族形成中的一个重要阶段，在多元一体格局中产生了一个凝聚的核心。”二、它的主流是由许许多多分散孤立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但是,这样一种各民族围绕着一个核心的互动并不是无条件的，而是有着明显的前提条件的，即是在王朝国家的框架下展开的，它们相互间互动的形成以及其间的“来”和“去”，都是在一个国家的框架中进行的,并受到这个特定的国家框架的影响和制约。抛开这样的前提条件，各个民族的互动及其朝着一体方向演变，就无从谈起。
　　南北朝至隋唐时期，在岭南，除上述国家框架的影响和制约作为各个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创造条件的同时，冼夫人及其冯冼部族亦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在俚、僚、蛮等族系之中，俚率先接受汉文化，实现俚汉融合。在这一过程中，冼夫人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俚是珠江中下游最大的族系，冼夫人与北燕苗裔汉人高州高凉郡太守冯宝联姻，极大地推动了汉俚融合，这是珠江流域最重要的一次民族融合，也是珠江流域最重要的一次文化融合。
　　隋朝时，隋朝廷“册（冼）夫人为谯国夫人，仍开谯国夫人幕府，置长史以下官属，给印章，听发部落六州兵马，若有机急，便宜行事。”显然，冼夫人这时已是岭南的主政者。而到唐代初期，冯冼氏势力更达顶峰。因此，隋唐时期，冼夫人及其冯冼部族，统领了地方及各少数民族、更主要是统领了左右着岭南政治、文化、经济命脉的岭表望族，使中原传入的汉文化、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与西南丝绸之路传入的异国文化，与岭南本土民族文化互相交流，互相吸收，互相融合，形成多元一体的文化形态，出现了岭南发展史上的空前开放、空前包容的“盛世”。
　　冼夫人的业绩，不仅代表当地俚汉等民族的根本利益和共同要求，而且为历朝的管治解决了一个重大的难题。翻开中国历史，由于民族隔阂而导致流血冲突的，可谓数不胜数。就在隋朝统一之前，中国就因民族斗争而分裂成南北朝，这种局面持续了将近三个世纪。隋朝虽然用武力统一了中国，但是，民族隔阂依然存在，因此，冼夫人通过汉俚文化融合而实现民族和合，为全国提供了一个成功的典范，这是冼夫人对中华民族的卓越贡献。由她推动的汉俚文化融合，使珠江文化成为汉俚等民族共同拥有的文化形态，在珠江文化发展史乃至中国文化发展史上写下光辉一页。曾昭璇教授在《冼夫人——越人汉化的英模》一文中指出：“冼夫人对当时社会贡献在于吸收汉文化，并用以改革俚人奴隶制残余的恶习，使汉越文化融合，各民族和平共处，使粤西人民得安居生活近百年，历梁陈隋三代。”
　　可以说，冼夫人的历史，就是一部浓缩的岭南各民族交往交融的历史，它的产生和发展，印证了习近平总书记所论述的“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缔造、发展、巩固统一的伟大祖国的历史。各民族之所以团结融合，多元之所以聚为一体，源自各民族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亲近，源自中华民族追求团结统一的内生动力。”
　　四、冼夫人保障和促进了岭南与海外经济文化的交流合作
　　高凉郡的南边是涨海（南海）。从海上出发，东可达广州，南下可达崖州，更可达涨海周边国家、地区。自从汉武帝将监察岭南七郡的交趾刺史部设于苍梧郡治广信（今广东封开及广西梧州），又派遣黄门译长从徐闻、合浦出发远航南亚，开辟海上丝绸之路以来，高凉郡便成为广信通往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徐闻的必经之地。
　　“广州边海，旧饶，外国舶至，多为刺史所侵，每年舶至不过三数。及励至，纤毫不犯，岁十余至。俚人不宾，多为海暴，励征讨所获生口宝物，军赏之外，悉送还台。前后刺史皆营私蓄，方物之贡，少登天府。自励在州，岁中数献，军国所须，相继不绝。武帝叹曰：‘朝廷便是更有广州。’有诏以本号还朝，而西江俚帅陈文彻出寇高要，又诏励重申蕃任。未几，文彻降附。励以南江危险，宜立重镇，乃表台于高凉郡立州。敕仍以为高州，以西江督护孙冏为刺史。”这是《南史》关于南海海上丝绸之路历史的记载，反映了南梁朝根据广州刺史萧励的提请，为确保海上丝绸之路安全而设立高州的情况，反映了冼夫人部族势力下的高凉郡于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性，也反映了当时设立高州前岭南海上丝绸之路上“俚人不宾，多为海暴”的历史状况。而设立高州后，由于冼夫人的作用，这样的状况已大为改变。
　　梁初设立高州后，冼夫人已把岭南变成了“政令有序”，而在梁朝大同中，冼夫人更是“请命于朝，就废儋耳郡地置崖州。”从而结束了海南岛自汉到梁朝近六百年的混乱局面，使海南岛重归国家统一管理，而作为岭南大首领的冼夫人统领俚人族群亦由此开启了对海南岛及南海的管理和开发，冼夫人为海南岛带来了文明的曙光。而这时期的海南岛海口港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中转港。从东南沿海的泉州、宁波、广州等港口城市为起点，航行东南沿海、琼州海峡，经海口港中转，抵达东南亚、南亚诸国进入印度洋、波斯湾直到非洲东海岸。显而易见，冼夫人在南北朝时期已为“海上丝绸之路”保驾护航了。
　　《梁书•南海诸国传》（卷五十四）有这样的记载，梁时，林邑曾九次派使节入梁，扶南也曾八次遗使入梁，其他东南亚各国以及天竺国和狮子国（印度）等也分别遣使与梁朝往来。这些国家与梁朝的互动，不只是外交来往，更重要的是通过海上互通贸易。这些国家出使梁朝，是乘大船先到岭南广州及高凉的。高凉的蚕丝、陶瓷等物产源源不断运往东南亚等国。
　　俚有重商的传统。海上丝绸之路开通之后，俚人便积极开展对外贸易以及与内地的贸易活动，南朝至隋代，俚人经商之风更盛。《隋书•食货志》载：“岭外酋帅，因生口、翡翠、明珠、犀象之饶，雄于乡曲者，朝廷多因而署之，以收其利，历宋、齐、梁、陈，皆因而不改。”这里的翡翠、明珠、犀象都是从海上丝绸之路进口的异国奇珍；“生口”指出卖为奴的人，包括从海外进入的昆仑奴。可见俚人酋帅通过海上丝绸之路开展对外贸易，不仅势力强大，而且富甲一方。
　　南朝吴春俚郡地，今广东省遂溪县附城区边湾村，于1984年发现一批南朝(420——589年)窖藏金银器，其中出有伊兰式银器及20枚萨珊波斯银币。这批银币正面均刻有国王像，背面为祭坛、祭司，铸造时间为距今1500年左右，与中国南朝年代相符。遂溪这南朝窖藏位于古代高凉地区南边的入海处，它是高凉地方豪强参与南海贸易的证明。由于十六国南北朝时期中国各地地方势力的普遍成长，一部分外国贾人的海上贸易与高凉酋领等直接进行，遂溪窖藏就是一件物证。在今高州良德，曾经出土一个铸有昆仑奴头像的铜杖首，经专家鉴定是唐朝文物。“昆仑奴”来自南太平洋诸国、阿拉伯及非洲，他们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多数给当时的达官贵人做奴婢，也有少数从事商贸，终身留在中国。良德是高凉郡的属地，在那里出土唐朝昆仑奴的文物，说明当时曾有昆仑奴从海上丝绸之路进入此地，可能经过这里北上，也可能就在这里生活。不管如何，它是高凉一带开展海外贸易与海外文化交流的见证。综上可见，作为南越大首领的冼夫人，其是岭南海上丝绸之路的先驱，是毋庸置疑的。
　　隋朝时，冼夫人已是岭南和南海的主政者。这时期，是冼夫人统领岭南，代表中央王朝管理开发海南和南海的强盛时期。临振县作为冼夫人的汤沐邑，“其意在于鼓励冼夫人动员家属及岭南越族群众继续移民海南岛，开拓南海，管辖南海及其海域。”这样，冼夫人就把海南岛及南海海域都统一管辖起来了。正像中山大学史地学家司徒尚纪所说的，隋初在岛上恢复和扩大建置，奠定了海南的行政基石，对岛上和附近海区政治、经济、文化及海洋事业发展起了很大作用。”
　　唐代中叶，海上丝路取代陆上丝路成为通往西方的主道。从广州启航穿越海南岛东部海面，海南岛更承担着中转补给、航线定向和避风港的作用。唐代初期，冯冼氏势力更达顶峰。从珠三角沿着南海北缘经雷州半岛至广西东南部，皆属冯冼氏势力范围。因其控制沿海地盘，从事南海贸易，冯冼家族富极一时。武则天朝，其后裔如冯崇债、冯若芳者，仍然是地方帅臣、豪酋和大海商。冯崇债，位居临振郡别驾，因商而豪富，他同日本商人已有来往，对有意赴日之行的鉴真和尚予以帮助。冯若芳，万安州大首领、大海商。当鉴真一行来到万州时，他恭请入住其家，供养三日，此外，他同阿拉伯国家商人多有商务往来。到唐代，冼夫人的后人受冼夫人的影响继续着对外的经济、文化交流。
　　2016年12月间，南方日报专门组织举行了“冼夫人与海上丝绸之路”国际论坛，并于2017年间开展了冼夫人文化在东南亚沿海地区的调查。据调查考证，早在1400多年前，冼夫人就倡导向海而兴，冼夫人及其后人的足迹遍及海上丝绸之路沿线。据历史记载，冼夫人管辖范围包括今两广、海南、越南北部、老挝北部、缅甸北部在内的广袤地区，涵盖了“一带一路”的许多地域。冼夫人赠送给陈后主的信物“扶南犀杖”，就产自现在的柬埔寨、越南、老挝一带，粤西已经与东南亚有着密切的贸易往来。跨越千年、超越地域，冼夫人精神将中国与海上丝绸之路沿线国家连接在了一起。
　　百越族是古代从海上登陆棲息开发的民族，除东越、闽越外，南越、骆越、黔越、滇越等，主要沿珠江水系流域棲息开发。自秦汉至隋代近千年时间大都同化、分化或泛化，唯冼夫人所属的俚族是其中分化出后保持族群文化较完整并发展到海外之族群，并由于冼夫人在梁、陈、隋三代的卓越贡献而将其推向了高峰。所以，至今不仅在粤西、桂南、海南，而且在越南、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有其大量文化遗存和后裔承传。冼夫人是古今海洋文化和海上丝绸之路的光辉形象。
　　(作者黄伟宗系广东省珠江文化研究会创会会长、中山大学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中国著名作家、文艺理论批评家、文化学者。2022年3月获第三届广东文艺终身成就奖。作者戴国伟系茂名市俚人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