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讲父亲宰牛的事
郑国雄
那天,村里的老医生汉叔上门来给我的老母亲输液,闲聊中,他突然说起小时候经常到我家来啃牛骨,那时他还穿开裆裤呢,每次听说我父亲宰牛,临睡前必定央求母亲一定要早早叫他起床来我家啃牛骨,那牛骨上残留的牛肉和牛筋,被我母亲煮得软软的,那是何等的美味啊,每次来,都能啃个饱肚回家。
父亲年轻的时候宰过牛,这事确实听母亲说过,可是啃牛骨能饱肚这不土豪了吗?而且是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缠着母亲把父亲宰牛的事细细说来。
奶奶去世得早,父亲18岁那年经媒人撮合,娶了同龄的母亲。过了两年,爷爷也与世长辞,父母搜刮所有,仅有的七斗谷用来安葬爷爷之后,家里就一贫如洗了,20岁的父母领着四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如何度日呢?
那个经济萧条的年代,做点小买卖的机会都极少,何况又没有本钱。父亲知道邻村有几个人合伙宰牛,有一天,无计可施的父亲做起了白日梦:“我没有本钱,不知他们肯不肯接收我,如果肯让我帮忙绑牛腿,也不至于饿死啊!”可幸,父亲有了梦便有行动,他去找了那几个合伙宰牛的人,他们一合计,答应了父亲的请求。
“牛从哪里来,那时有人专门养牛卖吗?”我不懂。
母亲说,当然没有,那时的牛命甚至比人命重要,怎么可能任意宰杀呢!首先要打探清楚哪个村子有老牛,人家生产队同意卖,就交给父亲,父亲牵着牛走几十公里,到邻镇去检验,验明确实是无力耕田的老牛了,就切下一小块牛角,表示通过检验,交上税,才可以牵回来宰杀。老牛有限,几个合伙人虽然答应让父亲加入,但迟迟都没有宰牛的机会。那一年年关将至,家里别说肉,连一粒米都没有,愁啊!父亲说:“如果明天有牛可宰那多好啊!”果然,第二天人家就捎话通知他去宰牛了,谢天谢地,那年过年,一家人不但吃上了米饭,还有牛肚和牛骨。
宰牛是一个体力活,得用四根粗绳分别将四条牛腿绑紧,四个人各握一根粗绳,一齐用力拉,牛便倒地了。把牛宰好收拾干净,把牛肉和牛头皮起上来,挑到圩镇上卖。邻近的几个镇,圩日不同,有一四七、有二五八、有三六九,撞上哪个圩日就到哪个镇去。牛骨是不卖的,也没人买,几个伙计卸分带回家。
91岁的老母亲依然记得当年那几个合伙人的名字,记得父亲因为走路过多脚踝都肿了。可生活毕竟是有改善了,每次卖完牛肉,父亲都买回米和盐,偶尔还有蚬肉。父亲吩咐母亲煮蚬肉时要多放些盐,可能要吃好几天呢。
母亲说起这些陈年往事的时候,表情极为平静,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我的眼睛却湿了。父亲离开我们几年了,他在人间吃过的苦,仿佛是我前世亲历的苦难,回想起来难免心中酸楚,同时我又感受到一种温暖的力量。
当年那几个合伙人也魂归天国了吧,他们是泥沼中拉过我们一把的人,一直被母亲记在心里。我的父亲母亲是温厚纯良的人,哪怕自己身陷穷困中,有了吃的也不肯让邻家的孩子饿着。也是父亲忠厚无私的秉性,让镇上的好心人看上了,推荐他去食品站工作,从此生活又翻开新的一页。
是的,苦难终将会有尽头,只要心中有暖,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