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


  

□黄金明
  中秋节跟天上那个如圆瓮般的白色星球有关。月亮会发光,但它不知道光来自何方。已逝的无穷尽的岁月,有无数人在仰望月亮。它在天上优美地高悬,冷漠,饱满或尖锐,明亮或黯淡,并不承担人们的怀乡病。但千百年来,它就是乡愁的代名词。它像黑夜世界鼓突的眼睛,眨着白眼,对人世间的一切并不关心。它的丰盈和亏损都有各自不同的象征。当它像镰刀在星空下刷刷地收割,没有人知道是谁在挥舞着这把弯刀。
  月亮的升降引起了潮汐的变换。月光从树叶上滴落,像融化的、冰雪的诗句。无数个人在不同的地方,望着异乡的月亮,其实跟故乡的月亮乃是同一个。对于穷人来说,它像一枚抛起来的硬币。对于孤独的人来说,它是一束白色花在忧郁地扩展着花瓣。明月像豹子的眼珠在碎裂。那个忧郁的诗人是月亮的灰暗部分,使每重庭院的阴影得以延续。衣柜落满了月亮的灰。月亮是一张消失了五官的脸,它像一只白色的气球从围墙上升起。弯月如时光的镰刀在收割,星空下麦田丰熟而黑暗。月亮是清澈的湖泊,是湖泊的模型,是一滴水落入你的梦境。月亮以不同的面具在每一晚出现或消失,这仅是幻觉。即使在雨夜,月亮也仍挂在天上而你无从目睹。无论乌云遮盖或雨天,它从未消失。那个用手指着明月的禅师说:“不要注意我的手指。”他指向的是抽象的、看不见的月亮。月亮在每一个月份都遵循着相同的轨道,反映着同样的光与影。它像现实主义文学一样苍白和单调,但也是浪漫主义者紧抱不放的精致之瓮。但是,在八月十五,却被赋予了怀念、人间气息及乡愁的滋味。
  外出打工的人,无论再遥远再艰苦也要回来,月亮的圆满寄寓着团圆。天涯共此时,海上生明月。在中秋节,对月神的祭祀显得虔诚而世俗。那天晚上,每一个家庭杀一只鸡或鸭是必须的。这是乡下人对节日重视的最高表达。食物也有相应的变更,端午节吃粽,七月十四吃簸箕炊,八月十五吃那种模仿圆月的饼。月饼种类繁多,味道各异。
  化州月饼是驰名中外的广式月饼的分支(犹如化州话,是广东话的分支虽小异而大同),常见的有莲蓉、五仁等,其中拖罗饼乃当地一绝,甜香爽口,令人齿颊生香。那时月饼多用饼纸包装,一封四五个,相当实惠。至于月饼盒,那种木盒、铁盒乃至镀金盒包装是后来的事,动辄数百元乃至数万元一盒的月饼,成本恐怕花在盒子上更多,让人颇觉买椟还珠方为正途。父亲没钱,我少年时代没吃过月饼,顶多是吃几片“碗侵糕”(以白糖及糯米粉做成的米糕)就不错了。但中秋之夜,月华如水,村庄上空弥漫着各式月饼的香味,蝉鸣像生锈的刀片切割着丝绸般的月光。中秋过后,在夏日喧嚣一时的各种蝉类,已走向末日。
  去外地打工的人,大多会提前一天返乡。也有披着两肩霜月的人,风尘仆仆地于当晚出现在家门口,冲着飞扑过来的小儿扔下一个包袱,那里头放着几封月饼,分离大半年的妇人眼眶就湿了。那些打工的人,远离家乡,让妇人小孩多了牵挂,却又带着盼想。
  我父亲那时从不踏出家门半步,他称得上是尽心尽责的专业农民。他对土地的情感有着泥土的纯朴及真实。我们每天都能见到父亲,我们不可能有在中秋节吃到一块月饼的惊喜。父亲给我们讲述过不少关于月亮的故事。譬如关于那个闪光的圆坛子之上,有一处宫殿,里面住着绝无仅有的男人、女人和牲畜,然而他们不是一家人。那个美貌的仙女得享长生却失去了丈夫,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并不提倡一个女人有第二个丈夫,她跟那个男人没什么故事。那个抱着白兔怅望人间的仙女,成了寂寥凄恻的化身,后来在不同的年画及月饼盒上看到了这个画面。那个神话的原始作者似乎在告诫妇女千万不可离开丈夫,否则将沦于此种不幸境地。我一度惊诧于那对男女为何始终不能将两家合为一家,毕竟,对方都是那个世界惟一的选择。否则他们就是月球上的亚当和夏娃了。父亲对吴刚为何出现在月球中语焉不详,至于他为何要砍那棵桂树,更不明所以,只说这是他的命运。父亲曾多次指着月亮上的暗影和光亮,说哪是宫殿哪是桂树,影影绰绰,却无法看清。后来,我在《自然》课本上看到月球环形山脉的叙述几乎毁灭了上述神话。
  在乡下,初一十五都是拜神的日子,在八月十五,祭拜月神更是例行功课。母亲告诫我们千万不能在中秋节用手指向月亮,月亮是神祇,否则会被某种神奇而看不见的利刃割伤耳朵。我没指过月亮,但耳朵根上亦曾溃烂如刀伤。
  月神在父亲的讲述中,主要是一个手拿红绳的白胡子老头。月老是人世间姻缘的撮合者,是媒人的鼻祖,是丘比特在东方的同行。但他比丘比特更稳重,更可靠。事实上,东方式的姻缘比西方更稳定,表面上看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实则是对女性在精神及行动自由上的控制,一系列有形或无形的锁链将那些如花似玉的身体所捆缚。乡下人相信一个好姻缘,主要来自媒人(婆)的介绍,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凤凰村的年轻人要婚嫁,其主要途径仍是别人做媒。即使是读完高中或到过珠三角打工的人也不例外,自由恋爱偶尔也能见到,但多中途夭折,难以开花结果。
  在我们那儿,流传着一个说法,在中秋节翌晨,在子夜露水打湿竹林的时分,倘若妙龄女子去触碰笋尖的露珠,就能获得好姻缘。这就给女孩子深夜在外头逗留制造借口。近年来,这一套没人信了。那些妙龄少女不必找藉口去竹林跟情郎幽会,也没这样的闲情逸致了。
  “偷青”作为风俗,亦在中秋节盛行。当天夜里,谁都可以去偷菜而无须承担小偷之名,但必须是年轻的未婚男女。每家每户只好派人看守菜园子。邻家有一块葱地,因偶一不慎,无人看管,结果你一把我一把,被人扯了个清光。
  九十年代末,父母迁居县城。小城喧嚣嘈杂,尽管在高楼之上,仍有明月升起,在鉴江两岸,田畴成片,绿树掩映,也有充足的月饼,但于村边溪畔竹林中赏月捕蝉的情趣,是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