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生天物 德成人事


  

潘永辉
  儒家被大多数人看作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也是传统社会中官方指定的正统管理学说。其在先秦时期的思想言行及社会效用,正如班固《汉书•艺文志》所云:“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叙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
  孔子是儒家的正式创立者。孔子祖先为宋国贵族,三岁丧父,自谓“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勤奋好学,博学多才,精通礼乐。孔子曾任鲁国小大官职,后因政局动荡,离职流亡,奔走于各诸侯国孜孜传播其政治理想,“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晚年退而讲学,删修六经,专注教育,奠定儒家学说之体系基础。后经历代统治者褒奖弘扬,被尊为圣人、至圣先师、万世师表,影响巨大。从管理学角度看,可以说孔子是中国传统世俗社会中大大小小统治者、管理者名义上的总导师。
  那么,孔子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管理期待和管理意境呢?还是让我们从大自然说起。中国是历史悠久的农业古国,诸子百家的管理思想其实离不开对大自然意境的领悟。你看春天来了,风调雨顺,天地温润,气候适宜,万物蓬勃生长。这样一种天地乾坤的氛围,就是天地乾坤的“仁心爱意”,是天地乾坤孕育万物的底蕴。“仁”,可以看作是生命的起源,是世上万物生生不息的动力。没有宇宙天地的“仁”,万物无从出生成长。一个人,如果内心只有寒冬般的阴冷肃杀之气,没有仁爱,自己是不能健康成长的,也让别人感到恐惧,抑制别人的生机。一个家庭,如果没有仁爱氛围,相互伤害,那不能叫家庭,只能算是冤家债主的聚头;一个单位、企业,如果没有仁爱氛围,人际关系恶劣,相互恶性竞争,那也不算是一个集体,只能是盲目谋生者聚集的生物圈;一个国家社会,如果统治者、管理者缺乏仁爱之心,压迫普通民众,如果普通民众也缺乏相互爱惜,不能互相帮助,这样的国家社会,肯定缺乏和谐感、幸福感和向心力、凝聚力,不可能成为“人类命运共同体”。
  儒家之人,通过体会大自然的神妙意境,懂得了“仁”的重要性,并且身体力行地推行仁爱之道。从中国传统“气”论看,“仁”就是天地的和善之气。一气流行,畅顺无阻,化育万物,各就其位,这就是宇宙天地的和谐安泰气象。如果乾坤不能交泰,天地不能互动,气息不能流通,那宇宙天地无从显现其化物生机;如果社会隔膜对立,人心冷漠无情,人人压抑着心事,不能抒发感通,那社会人心也无从显现其育人生机。这天地之仁、和谐之气,落实到个体身上,就是人心的善爱之情。孔子说:“仁者爱人”。仁就是爱,爱就是超个体性的人际、人伦关系,是人与人、人与群的和谐适宜关系。人人都知道自己生而为人,但并非人人都知道自己生而应如何为人。如果一个人没有仁心,不知道怎么为人处世,怎么办?那就要教育,要培养,要锻炼。在春秋乱世,孔子认为涵养“仁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克己复礼”,通过外在的“礼”(礼制、礼仪、礼貌)来规范、引导自己的思想行为,所谓忠、诚、孝、悌、敬、爱等传统道德观念,就这样应“仁”而生。农业社会的天人合一,启迪了孔子及其先贤的道德观念,这在今天仍然有着无可代替的意义。工业化信息化的现代社会,不少管理者从减少支出、精简人员或市场竞争、提高效率的角度出发,提出大力发展人工智能,想以人工智能取代人力劳动者。这当然是有巨大意义的,意味着科学技术在生产生活中得到广泛运用,生产力得到提高,但是也应该想一想,假如一个单位、企业全都是由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组成的,这样的单位、企业有“人”的气息吗?有“生活”的气息吗?有存在的意义吗?例如今天盛行的“打卡”式管理,这是运用无情的“物”对有情的人进行管理,控制是方便了,精确性和绩效可能提高了,可是同时人也“物化”了,人际关系也冷漠了,人对工作的主体性和主动性也降低了。过分物化的管理方式,如果走向极端,恐怕会结出反人性、反人类的迷误之果。马克思说:劳动是人的需要。现实的人,不可能完全脱离劳动的。管理是为了人的劳动、人的存在而服务的。如果人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机器,管理还有什么意义,单位领导、企业老总还能有什么人格魅力和管理艺术?所有的管理,都应该是“人本管理”,不应该是“物本管理”。在日益物化、技术化的当代社会,温习一下孔子和先贤们的“仁学”管理思想,其实是对人类管理初心和管理人性的回归,对拯救现代西式管理的物化病大有启发。
  学“仁”而有所成谓之“君子”,具备管理社会的资格。孔子说:“学而优则仕。”按孔子的意思,只有成为君子了才可以进入仕途,不具备君子的德行不可以走上仕途。但现实社会中,并非每个君子都可以或愿意走上管理岗位,官场上也并非每个人都是君子。这就产生了君子在朝与在野、君子与小人的关系问题。千百年来,无数人都感叹过自己或他人怀才不遇,也感叹过君子斗不过小人。连孔子自己都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见孔子的管理思想是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在现实社会中并不容易推行。不过,在这里我们可以替孔子提出一个观点:即使没有掌握权力,“君子”照样也可以是社会管理者,进行的是精神管理或者文化引导。胸怀大志、德才超卓的思想者、知识者们,从来都是未来社会(企业)的设计者、规划者。即使不掌握权力也不要自叹,暂时斗不过小人也不要自叹,只要自己的理想符合社会需要和历史要求,总有一天可以变成现实。历史上,无数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人都能够做到“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成为维护社会正义、推动历史进步的精神支柱。
  我们可以把孔子的管理思想概括为“仁生天物,德成人事”。天地以“仁”生养万物,人类以“德”经营人事。“仁”是孔子管理思想的核心价值,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而比孔子出生早一点、资格老一点的老子则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个从生之爱惜的视角,提示为人处世的人文之道;一个从死之超脱的视角,提示为人处世的自然之道。学者们习惯了把儒道两家对立起来,认为儒家是入世之学,道家是出世(超世)之学。其实可以有更深的理解。老子说:“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婴儿的柔和之心不会有伤人之意,而成人的仁爱之心也总是柔和的,两者有近通之处,只不过老子所说纯真天然一点,孔子所说老成敦厚一点。就管理者的为人处世修养而言,在待人上,不妨以儒家仁爱之道,这样人际关系亲切些,在待己上,不妨以道家自然之道,这样可以把生死得失看透些,心态洒脱些。
  孔子的仁学为汉以后历代封建统治者接受为官方管理哲学,不是没有理由的,其思想意识承传自中华上古先民的宇宙人生体悟。至周公的“以德配天”和礼乐之教,治国理政的“仁心”指向已清晰呈现。对比之下,西方宗教神话里有造物主用洪水毁灭人类和万物的传说,而中国古代神话没有类似的传说,基本是救世的传说。这就是文化潜意识,孔子只不过是把这文化潜意识明确完整地表达出来而已。历代统治者哪怕再不愿意,也不敢公开违背集体性的文化潜意识。所以孔子的仁学在中华文明史上是有巨大意义的。然而,其历史局限也很严重,主要表现在:其“仁学”缺乏底层、民众立场,不具有普适性,容易成为统治者伪饰借口;其提倡的“礼制”与其“仁心”也有矛盾,容易落入等级名分之禁锢,为统治者所利用,终至被近代新文化运动作为封建礼教打倒;其“君子”之说也颇有个人“精英”色彩,缺乏底层、民众立场,历代儒家学徒多依附于统治者,为统治者效力。毛泽东曾评价云:“孔学名高实秕糠。”斯言严厉,但良足思考。直至现代“为人民服务”政治理念的提出并推行,孔子的“仁爱”之说才算在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上落到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