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


■叶毅
  放牛,那可是件苦差事。为了让牛吃得滚圆,父亲总叮嘱我:找马塘草、牛筋草丰美的田埂!这等好地方,多半藏在人迹罕至的山坳里,或者是田垌的最边远处,人和牛去那就像被流放到沙门岛。
  晨雾轻浮,禾苗挂珠。田垌里,一个“小纸人”般的孩子,牵着头肚圆腿壮的水牛,像蜗牛在一片绿缎上挪动。这景象入水彩画是极好,可惜“画中人”的我无欣赏雅兴,只觉得烦。
  饿了一夜的牛,低头贪婪地啃着草,舌头一卷,嫩草就进了唇厚的大嘴。看着“饕餮鬼”,我却被缰绳死死拴住,寸步难离,浑身不自在。这牛绳,活脱脱是董超、薛霸手里的家什,而我,就是被牵着的落难林冲。
  五六月,禾苗由淡绿转深绿,积聚的营养,散着青草无法比拟的甜香。套着鼻圈的牛,哪抵得住诱惑?常趁我不备,猛一扭头,长舌头闪电般卷走一把禾苗。我既怕田主算后账,更恼怒牛乸挑战我的“权威”,猛一扽绳,把牛头拽起来。它呆滞着委屈的大眼,装出一脸无辜相——活像我顺手偷抓炒花生米时被母亲筷子敲头的可怜样!得,心软了,原谅它一次。
  如果是牵着的是牛牯,我是不敢这么使狠劲的。那牛眼本就布满血丝,一扽它,立刻目露凶光,暗藏杀气,大眼小眼一碰,我的心就先怯了三分,再看看弯刀似的牛角,更是腿肚子抽筋——活脱脱弱鸡的施恩撞见高大威猛的蒋门神!这当下,好汉不吃眼前亏,算了,下不为例。心底又埋怨:父亲为什么卖掉温顺的牛乸,换来这“牛魔王”牛牯?
  这“魔王”真是猛张飞!那时刚插完秧,我赶它回牛栏,隔着半片田垌,在瞅见它的“世仇吕布”那一刻,牛牯瞬间怒火上头,挣脱我手里的缰绳,四蹄翻盏撒钹,直冲到“世仇吕布”面前,晃着锋利的牛角,在水田里就大战起来,这胶着,就是用烧红的铁叉也分不开。看着光洁的水田里那串深深浅浅、弯弯扭扭的牛蹄印,从村西一路延伸到村东,还有那摊不断扩大的凌乱“战场”……我“哇”地就哭了——这得挨多少家骂啊!更要命的是,父母也得替我背锅!一路抽噎的我跑回家,父亲苦笑着安抚我两句,自己去找牛,母亲和大嫂们赶紧挑着自家的秧苗,去给人家补田。
  七月,稻谷收割完,田埂上的草也被啃得能见豆芽般白的嫩根。稻田上留下一拃高的禾茬,整肃着黄色的列装,行列分明地排着方阵,延绵到西山脚下。而我和小伙伴早把牛赶到山上放了。山上松树茂密,树下阴凉,白茅正旺,象草杂生,哪里热闹往哪凑的牛筋草也满山窜。
  牛在山上放养,人就像鸟出笼。十个八个孩子凑在一块,男孩女孩都有,节目就多了。
  “跑圈放石”是保留项目。众人围成一大圈,一人在圈外猫着腰跑,手里攥颗小石子,瞅准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某人背后。跑圈人一停,那“冤大头”要是还没发现石子,众人立刻指着他(她)笑得前仰后合。“冤大头”只好“汪汪”学几声狗叫,然后光荣接棒,成为下一个跑圈的“阴谋家”。
  玩腻放石,就打牌。不打牌的,偶尔去追踪一下牛群的去处。无聊的,专找沙猫(地牯牛)小漏斗一样的沙穴,拿根松针在沙穴里一挑,机警的沙猫在穴底一震,拱开沙,亮出蟹钳似的“凶器”飞快张合,妄想着瞎猫撞上死老鼠,夹住哪个失魂跌进陷阱的小虫蚁。人再用小木棍一撬,连沙猫带沙全锅端。沙猫背壳软盔甲似的,黑斑点点还带着小毛刺,模样挺瘆人。我们这群“惯犯”小心捏着它,扔进另一个沙穴。看着穴里的“原住民”因“外敌入侵”而奋起“还击”,我们躲在它们的天地之外嘻嘻坏笑。
  贪吃的伙伴则满山找野果。有一种叫“黑嘴狗”的,吃了牙齿和嘴唇都变黑色,贪吃的小伙伴常互相指着对方“黑嘴狗,黑嘴狗”乱叫。熟透的山稔子很甜,能把嘴巴染成紫红色,青紫微红的还涩,嚼得舌头又麻又木。突然,两个扒开树丛的小伙伴鬼叫着往回窜:“有蛇!树丛里有蛇!”
  “孩儿王”一脸不屑地嘲笑:“那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没见过!”
  打那以后,胆小的再也不敢往深处钻;胆大的?照去不误!
  “快乐冇知时日过”,日头当空,肚子饿得咕咕叫,望着山下村庄炊烟袅袅,大伙才发现该赶牛回家了。乐极常生悲——我家的牛却找不到了。山那么大,去哪寻?天热,莫非躲到半山腰的水渠里泡澡了?我气喘吁吁沿着水渠找,等终于发现我家的牛乸和牛仔时(此时父亲已用“猛张飞”换回了一头牛乸和牛仔),小伙伴们早把他们的牛赶到山下的小河里洗澡了,正用草根在牛头牛背上擦呢。而浸在水里的水牛则眯缝着眼,一脸享受,活像微醺的老爷。
  一想到小伙伴说的蛇,我心里发毛,抄起小竹鞭往牛乸身上抽,牛乸疯跑,牛仔连蹦带跳跑,我在后面没命地追。追上大部队,他们对着我一通哄笑。我顾不得尴尬了,眼睛直勾勾盯着牛乸那明显瘪下去的肚子——糟了!这“罪证”让父亲看见,可怎么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