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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婆婆
■ 何小雯
春分前后,蒲公英便从枯草间探出头来,嫩绿的叶子贴着地皮生长,边缘如锯齿般锋利。不几日,中心便抽出一根中空的茎,顶着个青绿的花苞,像支蘸饱了墨的毛笔头。《本草纲目》里说:“蒲公英,一名黄花地丁,四时常有,花如金簪头。”这花苞起初紧实,渐渐膨大,终于在某日清晨绽开。起初不过是几星黄色,杂在青草丛中,并不惹眼。后来竟愈开愈多,黄灿灿地连成一片。
蒲公英的花期短。不几日,那黄色的花朵便渐渐收拢,变成一个个白色的绒球,轻轻巧巧地立在茎端。风一吹,便散作无数小伞,飘飘荡荡地去了。犹记年少时,最爱采那成熟的绒球,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看白絮四散飞去,便拍手笑起来。有时风向一转,白絮扑了满脸,忍不住就“阿嚏阿嚏”地打喷嚏,却笑得更加欢快了。
蒲公英的种子落在哪里,便在哪里生根。墙缝里,瓦楞间,甚至水泥地的裂缝中,只要有一星土,它就能活。我见过一株蒲公英,长在老屋的破瓦罐里,罐中只有一把干土,它却开得精神。哪怕是蒲公英老了的时候,茎便枯黄了,但那些白絮依然紧紧抱着,等待下一阵风来。偶有几茎被过路的衣裳带倒,白絮便趁机逃散,有的粘在衣角上,被带到很远的地方去。
随风而飞的每一把小白伞下,都含着一粒生命的种子。蒲公英飘飞不是为了追逐风的自由诗的远方,只是一心为了孩子,给孩子穿上降落伞,助力孩子到更好的地方。我白发飘飘的婆婆,就如一朵携爱而飞的蒲公英。
婆婆是个地道的村妇,不曾读书识字,却用自己的言行一撇一捺端端正正书写做人尤其为人母的品行。婆婆竭力将自己的孩子一路托举,到达自己从不曾有过的高度。儿子大了,选择在离乡七百公里外的小城安家。寒暑易节,婆婆在故乡与小城之间的沥青路来回跑了近二十年,帮忙带两个孙女,从青丝葱葱到白发苍苍。
大半辈子未曾出过远门的婆婆,一直是双脚守着土壤,双眸望着炊烟过活。得知媳妇怀孕那一刻起,婆婆就在努力着,把自己深植故乡的根狠狠拔出来,准备移栽异乡。中间那七百公里,道路如蛛网,她的心有点忐忑。蒲公英一样,在风里飘着。幸而,风所向的地方,是她所爱的人所在的地方,即使过程里风力时大时小,高度忽高忽低,但目的地终会到达。婆婆从刚开始的摸不着候车点,到后来的懂得条条大路通罗马。
刚到异乡小城那段日子,婆婆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像一朵还未落地生根的蒲公英。数月过后,婆婆已然熟悉了所住地的周边一切,将自己的根顽强探进脚下新簇的泥土里,向下再向下,用力再用力,继而开出耀眼的小太阳,在风里灿烂。婆婆知道房子附近哪个市场的价格便宜些,哪里的菜类丰富些,哪个档口的老板诚恳些。婆婆记住了经过房子附近的公交车号,知道它们的起点终点站,知道它们中间经过哪个地方,知道它们早班末班车的时间。婆婆闲暇之余还用几个大泡沫箱子在阳台种了小白菜、香葱、芹菜、番茄,待它们丰收时,摘两把送给邻居,积攒了好人缘。婆婆这朵顽强的蒲公英,用自己的努力,换来异乡土壤对自己的接纳。
我是个老师,有寒暑假。放假时,我有时间带娃,婆婆便趁假期回到老家去,回到她梦里惦记的故乡的泥土里去。几百公里的车程,对一个肠胃不好的老人而言,是受罪的过程。可婆婆依然甘之若饴,她的根在思念故土的温度,哪怕是一个多月的重逢,哪怕又要一次次别离,她愿意,她渴望。每逢再次离开故土,婆婆的行囊总因对自己与我的孩子爱得深沉而沉重。大包小袋挎在婆婆的臂弯,吊在她的肩膀,伏在她佝偻的脊背,她恨不得把整个故乡都塞进行囊里,统统带去给她所爱的人。婆婆的头发被岁月挑染,一条条,一缕缕,一片片,终是白色盖头,成了一朵蓬松的蒲公英。每次在车站接婆婆,我最先看到的,是那朵毛茸茸的,在风里颤巍巍乱飞的蒲公英。它们散在风里,钻进我的鼻子里,惹得我鼻腔痒痒的,酸酸的,继而涌出涩咸的液体来。
立夏过后,蒲公英的花朵渐渐凋谢,那些没人采摘的花骨朵,都变成了白色的绒球。每颗种子上都带着一把小伞,静静地等待着风的召唤。我轻轻摘下一个绒球,对着阳光一吹,无数把小伞便乘风而起,像雪花般在空中飞舞。望着远去的蒲公英种子,我心里又惦记起携爱而飞的蒲公英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