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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籽儿
■卢盛敏
村口那堵红土墙上的“农业学大寨”,字迹在日头底下晒得褪了色,越发模糊不清。我提着空荡荡的柳条篮子,赤脚踩在田埂上,脚底板被干枯的草茬刺得又痒又扎。哥哥走在前面,他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上,补丁摞着补丁,硬邦邦地贴着脊梁骨。他篮子里那把豁了口的镰刀,偶尔磕在石头上,“当啷”一声闷响,像是贫瘠年月里敲打出的一个粗砺音符。
坡上的野菜,马齿苋、婆婆丁、老牛广、荨麻、苣荬菜,被我们一点点小心地捡进篮子。哥哥眼尖,忽地停住,拨开一丛狗尾草:“小敏,看这儿!”草窝深处,赫然挤着三只嫩黄雏鸟,嘴巴张得老大,眼睛却紧紧闭着,如同三颗尚未苏醒的、毛茸茸的生命果实。心头仿佛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一种又柔软又灼热的东西蔓延开来。
哥哥皱着眉,瓮声瓮气地说:“别碰!碰了老鸟就不要了。”他那口气,像个小大人,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终究按捺不住,偷偷将最羸弱、叫得最急的那只捧回了家。在院子角落,我用几个破筐围成一方小小天地。每日省下些糊糊喂它,亲热地呼它“毛毛”,又悄悄剪下父亲那条废置的“水腰”。“水腰”发黄发黑,烂得不像样。“水腰”像长围巾,又像冲凉的毛巾,父亲干农活时绑扎在腰上,休息时解下擦汗。我把“水腰”的碎片铺成毛毛温软的巢。毛毛在我的呵护下,渐渐长出灰扑扑的绒毛,眼睛也睁开了,乌黑晶亮,像两粒被雨水洗过的黑豆。每当我靠近,那小小的脖颈便急切地伸长,喉咙深处发出微弱的啾鸣,仿佛是对我独有的召唤。我小心翼翼地捧它在掌心,羽毛轻软,搔刮着皮肤,仿佛托着一团会呼吸的暖风——这风,温驯地吹拂在我空旷童年的河床之上。
然而,好景不长。几天后,我奔到筐边,毛毛小小的身体已然僵硬,黑豆似的眼睛凝固在一种茫然的空洞里,再也不会因我的到来而明亮了。我呆立原地,浑身冰凉,手指无措地悬停在半空,仿佛被它最后那份无声的冰冷攫住——那份从未体验过的、生命骤然熄灭的重量,第一次沉甸甸地压上我稚嫩的肩头。
哥哥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没说话,转身去墙根下,寻摸出一块破瓦片。他走到屋后,蹲下来,用瓦片边缘三两下就挖出个小坑,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笨拙的郑重。我把毛毛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用泥土把它埋好。哥哥在附近揪了几根狗尾草,插在小小的坟头上,又用手背把周围的土拍了拍实。我坐在泥土上,指尖沾满新翻出的湿润土腥。第一次为了一个微小的生命,忍不住放声大哭,泪水模糊了视线。眼泪重重砸进土里,砸出无声而深沉的坑洼——原来死寂的重量,竟可以如此具体地压弯一个孩子的脊背。哥哥就站在旁边看着,没安慰,也没催促,只是那么站着。
几天后忍不住又去看,竟有一株蒲公英从湿润的泥土里钻了出来。细弱的绿茎托着一朵毛茸茸的、洁白圆满的小伞,在风中轻轻摇晃。我蹲下去,指尖迟疑着,碰了碰那柔软光洁的绒毛,轻盈欲飞。哥哥的影子笼住我,他粗声粗气地说:“看啥?毛毛飞走了。”那声音里,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风应声而来,轻轻吹散蒲公英的绒毛。无数细小的种子悠悠飘向村落、田野,与远处田埂上劳作的父亲模糊的身影,还有那袅袅的炊烟,一同融进无边无际的深蓝天幕里。
后来才真正明白,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我们,何尝不是一粒粒草籽呢?被贫瘠与困苦的风裹挟着,散落在沟沟坎坎之间。然而当岁月回望,所有被埋下的细小骨骸之上,竟都开满了蒲公英般朴素而倔强的花。
那朵花,并非仅仅纪念着消逝;它更在贫瘠深处宣告:纵使坠入最沉默的泥土,生命终将顶破黑暗,以最轻盈的姿态,向天空归还自己未曾折断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