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的连理枝榕树


■张小明
  第一次到渡口,我就被这两棵老榕树震住了。七米宽的青石板路上,它们的枝桠在头顶的高度紧紧相扣,像一对勾着肩膀的老情侣。江风吹过,树叶沙沙响,地上的影子也跟着缠成一团,让人忍不住想:这哪儿是树啊,分明是时光里站成永恒的恋人,用五十年把“相望”熬成了“相守”。
  听老一辈说,1958年这两棵树从江对岸移栽过来,树根带着对岸的黑土,在青石板缝里慢慢“牵了手”。父亲说,早年天不亮赶集市,木船划过江面时,榕树叶上的露珠掉下来,砸在石板上叮咚作响,也砸进树根里,成了树的“年轮日记”。
  赶集的妇人路过,竹篮里的番薯滚落,会顺着树根的纹路打转;老船工总把缆绳系在树根凸起的“疙瘩”上,说这样船才拴得牢。这些细碎的日常,让树和渡口成了拆不散的老伙计。
  小时候我总蹲在树根旁玩,看那些气根像绿色的绳子垂下来,风一吹就晃悠,扫过鼻尖痒痒的。有回我捡了片带虫洞的叶子,母亲笑着说:“这是树给土地写的信呢。”如今想想,树把渡口的日升月落、江风的冷暖,甚至人们的家长里短,都悄悄收进了根脉里。
  我的童年,全泡在这两棵树的树荫里。刚学走路时,我总抓着树须子晃荡,粗糙的树皮蹭得膝盖发红,母亲就从蓝布兜里掏出艾草膏药给我贴上:“别看树皮糙,心可软和呢,你看鸟儿在树上搭窝,蚂蚁在树洞里安家。”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洒下光斑,像榕树送给人间的星星。
  德儒叔每天早上坐在树根上读报,树须子偷偷爬上他的裤脚,他读得入神,直到蝴蝶停在报纸上才惊觉。
  不知从啥时候起,这树成了“爱情树”。老辈人说,早年有个外地小伙和女同学在树下乘凉,见横枝并肩像情侣相靠,就许下“永结同心”的誓言,后来真的恩爱到老,年近古稀还带着孙辈回来焚香。故事传开后,情侣们总来这儿挂红绳、系木牌,风一吹,木牌叮当作响,像是树在轻轻应和:“好嘞,替你们记着。”去年七夕,我看见一对金婚夫妇在树下拍照,奶奶摸着树皮说:“老头子,咱比树还晚牵手呢。”
  此刻站在树下,看夕阳给相扣的枝桠镀上金边,听少年拍球的声响、老人摇蒲扇的喝彩、小女孩追球的笑声,忽然觉得这两棵树早已不是树,而是渡口的魂。它们记得每个在树荫里打盹的老人,记得每个被护着长大的孩子,更用五十年的生长证明:最好的相伴,是各自扎根时守望,彼此靠近时相撑。
  鉴江水依旧东流,可这两棵榕树,早已成了比流水更长久的存在。幸好,我们守住了这份天造地设的缘分——看它们春天抽新叶,夏天撑绿伞,秋天落金叶,冬天挺枝干,便觉得所有的守护都值得。毕竟,我们保护一棵树时,何尝不是在守护心里那份对“永远”的向往?
  风又起了,树叶沙沙响,两棵树的枝桠轻轻相碰,像是在说只有彼此能懂的悄悄话。而我知道,这个关于渡口与连理枝榕树的故事,还会在无数个晨昏里,继续生长,继续诉说——关于时光,关于守护,关于生命如何在彼此的星光里,活成最动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