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眼睛
■张宁
想起炊烟,就想起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眼睛也曾明亮,却渐渐被炊烟遮上了云翳。
我小时候,家住瓦屋,厨房在屋的一侧,比正屋小。前面是一扇狭窄的门,门外长着一棵高大的龙眼树。后墙有一个不宽的窗,却被柴垛挡住了。屋顶大半被门前的龙眼树笼罩,两块窄小的琉璃瓦也被烟薰得昏黄,只能漏下微弱的光。所以就算白天走进厨房也不明亮。夜晚虽然开着那盏5瓦的电灯,可是那灯泡也覆盖了一层黯哑的油烟,发出黄澄澄的光,好像照不到地面。地板是泥土夯平的,经过多年的踩踏,也成了黝黑,很能吸光。偌大的厨房,就这样被暗色包围了。在厨房里,仿佛整个人没在了黑暗之中。
炉灶是用泥砖砌起的,用柴草生火,天长日久的烟薰火燎,灶台变成了黑色。锅底是黑色的,火膛是黑色的,蹲在灶前生火的母亲也常常灰头土脸。
我是晚子,自记事起父母都开始年老力弱,所打的柴草只是一些秸杆或者小灌木的枝叶,歪歪曲曲,丫丫杈杈,要折断细细碎碎地送进灶膛里。用这样的柴草生火,当然没有整齐的劈柴那么容易,要么不耐燃,要时时往灶膛里送柴,要么就燃不旺,要常常拨松炭灰或吹火。总之是火苗不常旺,浓烟却飘飘。再加上瓦管连接的烟囱,排烟并不好,有时瓦顶上有风吹过,烟还会从灶膛里倒灌出来。而连日的阴雨也会把水渗到灶膛里,让柴火呜咽凝噎。所以做饭时厨房里经常烟雾弥漫。
炊烟袅袅在诗词里是优美的,现实中它引发的却是呛咳与眼泪。我就多次在浓烟缭绕的时候进入厨房,被呛得涕泪横流。可是我却未看到过母亲呛咳和流泪。那时候我只是天真地想,人要到了一定年纪才耐得住浓烟的刺激吧。可是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却常常看到母亲红着眼睛从厨房里出来,像进了异物揉过之后一样,有时还能看到她眼眶有黑色的灰痕。但是我从来没有问过母亲,那是不是柴烟刺激的。因为在我看来,母亲每天要做饭就如我每天要吃饭一样稀松平常。而做饭冒出柴烟也是司空见惯的,不足挂齿。
我从未见过母亲在我面前揉眼睛。可是久而久之,她的眼睛除了常常红肿,眼角还会粘着眼屎了。视力也慢慢下降了,以前她能穿针引线的,后来每次缝衣服都要我帮忙穿针。她没说那是因为她的眼睛如厨房里的灯泡一样,被火烟蒙住了光彩,只说是年纪大了,看不清楚了。我也信以为实。
日子就这样悄悄地流淌,饭菜每天在母亲的巧手里氤氲成迷人的音符,奏响我的甜美生活。
终于有一天,我因饥饿莽撞地闯进厨房里,在浓烟中我看见母亲正撩起衣角擦拭着眼睛……可是当她抬头看见我时,只平静地说:“这里烟大,你受不了……快出去吧,饭菜就快做好了。”就这样,日子赓续,炊烟缈缈。母亲没有真正找医生看过眼睛,只是有时买些眼药水滴,眼睛时好时坏。直到去世,母亲的眼睛也没好过。眼疾伴随了她大半辈子,那痛苦,她却从不言语。母亲就是这样,总是默默地承受自身的痛苦,却竭尽全力撑起我的安好。心肌梗塞夺去她的生命,其实病程远比我知道的长得多,可是为了不让在外漂泊的我担心,母亲瞒着没说,我竟是医生询问病史后转告我才得知!
母亲的一生,就如那黑黑的灶台,无论岁月多么艰苦,都能默默为我酿造甜美。母亲的眼睛,就如厨房里那盏幽微的灯泡,无论时光的烟尘如何遮蔽,总能烛照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