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茶花开


■侯建明
  清明时节,我匆匆从远方赶回,到了爷爷墓前,又见那茶花开放。我不禁思绪如潮,沉默地清理那一片杂乱生长的思念,膝头的虔诚,深深地亲吻那黄土堆积的神圣。三年没来,但我在远方也常举目南望,倾听那野草拔节的声音,陪你远行的骏马饿否?
  一低头,闭上双目,我脑海里隐隐约约,浮现从前。
  爷爷的一生艰苦而坚强。他出生于上世纪之初,童年时一只脚长了毒疮,被郎中误诊导致残疾,脚跟无法活动,脚板只能直立,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那样却能挑重担,走远路,下田驶牛,上山打柴,干任何重活不亚于常人。常步行到七十多公里外的海边挑盐回来,用汗水换米养家,他用一只半脚支撑起一片天空,支撑起众多儿女的家庭,用辛勤和善良支撑起在别人眼中的尊重。
  最难忘的,是那刻骨铭心一别,再也不见。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在镇上求学,两周才回家一趟。那一个周日,爷爷像往常一样躺在竹椅上,我回到旧屋向他道别,他轻轻地抚摸一下我的头,语气比平时稍有深沉地说:“你赶快回校晚修吧,过几天又要回来啊。”我不假思索地点头,然后跃上了父亲单车的尾架。父亲骑车载我赶往学校,打趣说爷爷老糊涂了,明知我两周才回一次,怎么叫过几天回来。
  过了几天,是星期五的课后,姐来到学校要把我带回去,说爷爷身体不适,躺在祖屋厅堂了,语气很轻,描述很淡,但也明显在掩饰着什么。我当时心里一沉,深深地疑问着,为何爷爷不适会躺那里?那时我还小,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我回到,急忙走进祖屋,见一帮亲人在围着,那气氛,此前从未在我稚嫩的世界里出现过。一种无形的恐惧向我笼罩而来,瞬间眼泪决堤。见我回到,叔父小心地把爷爷扶坐起来,在地铺上,并贴近他耳边告诉他我回来了。他凹陷的眼睛先是眨了眨,然后慢慢地睁开,嘴里艰难地吞咽几下。然后双眼慢慢有神了,望着我并开口说话,声音断断续续,说得非常艰难,但一直望着我坚持说下去。那番话不说完不罢休,说完之后深深地吸一口气,如释重负,表情有点坦然。最后叫送我回校上晚修,什么事情都不能耽误学习,叫我次日课后再回来,那时的周六还有半日课程。
  他的期待感动了在场所有亲人。从命是最大的恭敬,大家都说要按爷爷意愿送我回校,并都故作轻松地安慰我,说不要担心,爷爷会好起来的。我见到当医生的大姑父守在旁边,不时为他把脉,还真的相信了,然后抹泪回校。
  那晚深夜,我熟睡中忽觉内心一阵躁动,突然惊醒,端坐起来,满头大汗,一看闹钟刚好零时。我被一种强烈的不安包围着,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很久,又再迷糊睡下。朦胧中,梦见爷爷骑着一匹赤马先向我走来,挥挥手然后奔向村附近一个高高的山头。在一棵孖杆的茶树旁下马,并指着旁边那石头说,那里是他的永恒,以后每年茶树花开的时候,便要来割草给他喂马。
  次日,我急忙跑回家,奇迹终没出现,爷爷就是在凌晨零点离去了。我面对人生第一次撕裂的痛,哭得全身发麻。
  原来,我在那星期天向他道别后两日,他身体突然有恙,看似不行了,就按照乡里的习俗,送到祖屋厅堂的地铺上安放着,作最坏打算。可他在那地铺上三天三夜了,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没有了意识,却苦苦地坚持着,每天日落才会微微睁眼望望西沉的夕阳。姑婆说他可能还有长孙未见,不愿离去,于是叫家人把我唤回来。一见到我,他就有了意识并开口说了那一番话。
  他那一腔肺腑里挤出的言语,至今依然留在我耳边,常常回响。
  我跪在祖屋,嚎啕大哭一番后,把昨夜的梦告诉大人们。父亲和大姑父匆匆爬上满是茶树的山头,到我说的位置一看,果然见有一棵孖杆的茶树,正开着洁白的花。立在一旁仅有的一块石头,赤色略带暗红,如马首昂立……
  虽然是巧合吧,但我们就当那是爷爷自己选择的归宿了。每年茶树花开时,便过来把疯长的野草清理一遍。
  今夜,我在回忆与思念的世界里辗转反侧,烦灼得无法入眠。愁绪从身体传递到指间喷发成小文一篇,以表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