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和盛夏的约定


■何小雯
  河面左岸的竹林,迎风招摇。半空中的竹子你挤我拥触碰在一起,纤枝交错着纤枝,细叶抚摸着细叶,那么茂盛亲密。风穿过枝枝节节的罅隙,微响阵阵,那是竹子节节向上延伸的声音。浮云窥探了它们的秘密,那是温柔的竹和狂热的夏之间,一场无声的约定:你只管在枝头沉甸甸地热烈,我则会在风中节节高地生长,待到果香溢枝头,化作箩筐来装载。
  当山上果树枝头,悄悄挂满淡淡飘香小碎花的时候,父亲便扛着斧头和大刀靠近竹林,砍倒几根殷勤拔节长得又高又粗的竹子,手起刀落,麻利去掉竹干之外的枝丫茎叶。然后,麻绳一绑,跨步回家。长长的竹子,青蛇的尾巴似的,贴着大地,游出竹林、蕉林、甘蔗林和玉米地,横过一条两米宽的黄泥路,抵达家门前那棵百年龙眼树,翠竹也就可以被卸下,舒服躺在老树的清凉里,等待着。
  等待的光阴并不漫长,母亲很快就会过来接管翠竹的命运,在她安顿好家里的鸡鸭鹅猫狗兔之后。接下来大半个月的日子,除了准时喂饱炊烟之外,母亲的主要任务就是把长长的翠竹变成大大的箩筐,质量杠杠的箩筐,可以装得下果子的欣欣向荣的箩筐。
  白天,门前那块空地是绝佳的编织场所,宽敞又明亮,有阳光的味道。我喜欢捧一本书坐在树底下的木墩子上,看母亲如何化翠竹为箩筐。母亲一手抓住竹子粗壮的一端,一手持着被平素的勤劳磨得锃亮的大刀,快准狠在竹子的碗口中间开一道十字口子,塞进铁条棍子之类,用刀背一路敲打十字结节处,竹子很快就会服帖地裂开四面。将长竹破成大小厚薄均匀的细条后,便是破篾分层,那薄薄一层裹着青翠的竹子外皮,在锋利的剖刀和娴熟的手指的合力下,丝滑地和竹子主体分离,成为编织箩筐的主角。
  新的竹篾一条又一条躺着,那么柔那么软,像是无骨的柳条。当它们慢慢形成一条绿色的小河时,母亲开始像一只蜘蛛一样,舞着绿色的丝线,勤奋地编织着。很快,母亲被绿色的飞舞的小旋风似的影子包围着,形成一个若隐若现的巨大的绿茧。偶有清脆的啪啪声响自茧里传出,那是飞舞的绿条的尾巴在空中横扫时,击中了在风里散步的落叶。等到旋风静止,母亲便笑意盈盈地携着一只肥大而结实的箩筐破茧而出。
  星月闲话田蛙呱呱的浅夜,母亲的战场从树下的地堂转到灯下的屋厅。挽着裤腿歇歇脚上的泥巴的父亲在一旁啪嗒啪嗒抽着水烟筒,缭绕的烟雾里断断续续传出几句关于花和果,风和云,雨和夏之间的因果预言。平平淡淡的口气,透着遮不住的丰收憧憬。
  母亲无疑从父亲的话里得到了某些神秘的力量,手下的劲头越发充沛。感染了愉悦之情的篾条兴奋地在舒展不开身段的屋厅里上下左右快速摆动,一会打到白炽灯罩,一会抽到白墙皮肉,甚至击中父亲的水烟筒,噼啪作响,却谁都不痛也不恼,因为那个已然成型的希望:或者明年,或是后年,终会有一年,这屋厅会宽敞到谁也不挨打不挨抽的阔度。
  盛夏来敲门之前,那二三十个大竹筐叠罗汉似的堆在楼梯间,静静隐入时间的尘埃,慢慢由翠绿变得淡黄,只等某一天,被盛夏满枝头的气息叫醒。
  夏蝉在枝头狂唱的时候,忽然发现,世界变得狭窄稠密,仿佛群山前进了几百米,十八弯山路消失不见,俯瞰大地,枝头到处一片披红挂绿吊黄垂紫的富裕相。竹筐如约而醒,伸伸懒腰,抖擞抖擞精神,时刻准备着,跳上勤劳的百姓厚实的肩膀,遵守约定,和盛夏共赴一场丰收的盛宴。
  父亲砍的竹,母亲编的筐,大树长的果,所有的努力都完美地糅合成一体,呈现在帮忙的人们的肩上。竹筐装过六月的荔枝,七月的龙眼,八月的黄皮,九月的树菠萝……竹筐守住了竹子和盛夏当初的约定:你只管尽情丰裕,我负责热情装载。这是你来我往的约定,是因果循环的约定,一如勤劳汗水和发家致富之间,汗水辛勤浇灌金银树,金银树报答汗水致富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