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木
　　新时期对于中国白话散文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时间概念，更是一个重要的艺术概念。正是从新时期开始，中国白话散文渐次恢复了“五四”文化传统和品格：直达生命的本质。读唐德亮怀念父母的散文，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孙犁先生关于散文的一些话语：“从我们熟读的一些古代或近代的散文看，凡是长期被人称颂的名篇，都是感情真实，文字朴实之作”，读着唐德亮散文《梦里依稀慈母泪》，我的眼角总坠着几颗泪并觉出了散文“感情真实”而直达生命本质的强劲力量。
　　“哦。算你有进步。记住，读书一定要认真听老师讲课，不可偷懒。”“那一年冬天，母亲带我上山开荒，说是要开一片地到明春种蕃薯、芋头、南瓜。我们砍掉杂树，将枯草割下，堆成几堆，一把火烧掉，然后开始挥锄垦地。没料到，几锄下去，方知草根的厉害。原来，那白色的草根在地下是你连我，我缠你，互相纠缠在一起，亲密团结得像一个人，轻易掰不开。因地下草根密布，这地锄起来也就格外吃力。我和母亲将锄起来的草根用手剔出来，放在一边，让它晒干，不然它们还会在地里长出大片的茅草，那就白费工夫了。”
　　但是这种幸福时光随着父亲去世就开始中断了：“六岁那年，我父亲去世了，乡人把他安葬在路边的一块油茶山中间，上下左右都是油茶树。父亲爱吃茶子油，这下，一年三百六十日，他都可与油茶树、油茶果相伴了。”唐德亮说：“我并不知父亲的去世对我和母亲及我们这个家将意味着什么。”这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时段，对于人生以及生死离别的理解皆是空白，而这种童年丧父的“空白”就成年人而言就感到格外的残忍啊！“少年丧父”是人生三大痛（即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中的最痛！因为父亲是家庭的顶梁柱，顶梁柱倒了，整个家庭就意味着摇摇晃晃，就算塌了天了，可能就意味着家庭破碎！“父亲溘然去世，对母亲不啻是个重大打击。从此，再没见过她唱采茶戏、吟颂《增广贤文》，话也少了，每天早起，挑水，烧火做饭，哄喂弟妹吃饭，喂鸡，喂猪，出工，傍晚回来侍弄菜园子，浇水，施肥，除草，摘菜，再煮饭，休息日上山砍柴，摘猪草……忙个不停。”“我为遭欺负的小猪忿忿不平，用棍子敲打大猪，大猪仍不予理睬。于是怒火中烧，回家拿出一把柴刀，待大猪尾巴伸出栏外，左手将其抓住，‘叫你当恶霸！’右手举刀狠命一砍，‘啪’的一下，大猪在惨叫声中，一截猪尾巴便一分为二，我手里抓着后半截。……我的荒唐行为惹恼了母亲。……我东游西荡，天黑了，才惴惴不安回家。只见母亲伏在台桌，在叹气抹泪。她是为我的不懂事？为被砍掉尾巴的猪？还是为她自己坎坷的命？我不知道。”
　　最终，母亲还是改嫁了，幼年与父母在一起的家庭幸福时光没有了：“母亲改嫁离开沙水前，对独自留下来不随她走的我进行了一番做人教育：‘今后妈不在你身边了，你千万不要学偷骗、做坏事，要努力读书，读到书，大个（长大）才有出息。’”还进行礼貌教育：“‘见到长辈要有礼貌，打招呼。’村里几十户人家两三百号人，那么多人，怎样打招呼？我面有难色。于是，母亲一户一户地教我：‘某某的爸，要叫他三伯；某某的妈，要喊她六婆；某某的奶奶，要叫一婆老’；谁该叫‘三姨、大姨、六叔、五叔、八叔、七伯、八娘、二嫂、十叔老、金叔老……’年轻一点的该叫‘某哥、某姐’等等，悉数教了一遍。母亲的叮咛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我虽嘴笨舌拙，但从此见到长辈都会恭敬地打一声招呼！”尽管如此还有母亲在啊：“有日趁永和墟，在卖菜的地方见到她，她面前摆着一箩半青半红的尖辣椒，乏人问津。她说一斤能卖九分钱，如全部卖掉，可赚一元半左右。她给我两毛钱，让我去买碗油糍或混饨吃，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钱，也没思量她挣一毛钱有多艰难。”但是：“一九七三年冬某日，德星弟来到我读书的永和中学，告知我母亲病重，想见我。我向老师告了假，匆匆赶往大富。走进卫生院母亲的病房，恰逢她正伏在床边朝地上的痰盂‘咯咯’地呕吐。见到我，她吃力地坐到床头，微笑了一下，高兴地说：‘你不来，怕是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唉，刚才黄胆苦水都呕出来了。’我的心一沉，眼泪夺眶而出。仔细端详母亲，发现她瘦了，更虚弱了，鬓边又添了些白发。她告诉我，她得的是风湿性心脏病，医生说是过于劳累造成的，已经很严重。‘这回怕是好不了’。”
　　“走出院门，经公社党委、粮所、百货公司，绕了半圈，上了公路，又走了一小段路，下意识地往左边卫生院方向望了一眼，蓦地，只见卫生院侧边水渠与菜地边，站着一个人，很是眼熟，定睛细看，竟是母亲！原来，她不顾沉疴，起床出门，冒着凛冽寒风，来到溪渠边，知道我必定从这里路过，肯定是为了再看我一眼。我心里一热，喊了一声：
　　妈！
　　苟广！母亲吃力地叫了一声我的乳名。
　　隔着溪渠与菜地，母子俩伫立着，对视着。
　　良久，我喊一声：妈，你保重，我走了。说完，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大富。
　　这是我与母亲的最后一面。
　　这是最刻骨铭心、最悲情的最后一面。
　　送别母亲，我终于意识到，我真的是一个失去父亲又没了母亲的孤儿。
　　梦里依稀慈母泪。常常，我会在梦中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她的谆谆教诲，她那辛勤劳作的身影，卫生院溪渠边的最后凝视……”
　　读完《梦里依稀慈母泪》，泪水已淌满我的脸庞，这就是真实朴素的力量，这就是名篇佳作！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唐德亮经了风雨的锻造而不再怕风雨，而是在风雨中勇敢砥砺前行，终致成了著名诗人作家！
　　歌德曾经说过：“艺术的真正生命正在于对个别特殊事物的掌握与描述。”唐德亮“特殊”怀念父母的散文，因为至亲血缘情感的沉实，让我们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他在感动我们的同时，一定会去感动更多善良而正直的人们的。对生命经历及时的“还原”记录就是“拉回岁月”的一种很好的方式，唐德亮《梦里依稀慈母泪》《父亲》等优秀散文就是一个绝好的榜样。这种“拉回”一定具有极大的资料收藏意义，社会参考价值、文学灵感启悟创造价值等不同方位的多向度价值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