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雯
刚分配到这片山乡教书时,心里总拧着一股劲儿。城里的同学朋友圈晒着霓虹闪烁、咖啡飘香,而我眼前只有灰扑扑的校舍、蜿蜒单调的水泥路,和远处沉默得近乎固执的山峦。哪里有什么繁花似锦?这里的色彩,仿佛被秋雨洗刷过,只剩下一种洗旧的、沉闷的绿与灰。下班后,望着空荡的操场,常觉得日子像这山里的风,无声无息就吹走了,留不下一点热闹的痕迹。
家访,更是件让我起初有些抵触的苦差。路难走,费时间,有时还遭遇冷脸。直到那些不起眼的小雏菊,开始倔强地钻进我的视野,也一点点撬动了我心里的冰层。
第一次深刻感受家访的“路”,是为了08届的秋霞。秋霞皮肤黝黑,性子沉静得像山涧深处的水潭,在班里总是安安静静,成绩也仿佛蒙着一层薄雾。某个周日晚自修,她的座位空着。电话追去家里,那头竟说:“不读了。”心头一紧,次日一早,我便开车钻进她所在的村子。山路实在不好走,狭窄、泥泞、坑洼不平。然而颠簸中,总有慰藉——路旁田埂上、山坡边,一簇簇小小的雏菊,像大地别上的金色纽扣,密密匝匝,固执地亮着。车到山前再无路,只得步行。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二十多分钟,问了几个在屋檐下闲坐的老阿婆,才寻到秋霞家那间低矮的瓦房。门口散乱放着锄头、犁耙。我到时,她正背着一个几乎与她等高的旧竹篓,准备出门摘果子。与她父母一番交谈,缘由清晰又沉重:女子读书无用,费钱。我指着自己,又指着门外更远的山:“读书,就是给自己找只端得稳的饭碗。退一步讲,考不上大学,学门手艺也是活路。省下眼前这点学费,却可能搭进去孩子一辈子的盼头。”那之后,我又顶着日头,踩着雏菊,去了她家几次。终于,那个安静的身影,又坐回了教室的角落。
15届的陈浪,捣蛋少年,脾气易怒,喜爆粗,爱打架,整天一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模样。每次约谈,他均是不痛不痒的痞样。我挑了周末上门家访,吃了两次闭门羹,第三次去才得以进门。陈浪家的房子在村子算是鹤立鸡群,高洋房,大院子,就是略冷清,家里只有陈浪和他奶奶两人。陈浪父母一直在外打拼,甚少回家。那一刻,我明白了留守儿童陈浪缺爱的心。午饭是陈浪下厨的,菜式简单,味道却不错。我放下老师的架子,像朋友般说起:“这双手为家人做饭变糙,可比在学校跟同学打架帅多了。家里的烟火气,才是顶顶暖人的。”他别扭地别过脸,耳根却微微红了。
20届的巧巧,像只极易受惊的小鸟。总是深深埋着头,眼睛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布鞋,说话声细若蚊蚋,眼神躲闪,不敢与人对视。她每天挎着一个用旧米袋改造的书包,同学的议论让她越发沉默,几乎缩成了影子。我骑着摩托找到她家,是村里一户卖米的人家。她母亲很健谈,提起女儿,眼里全是怜爱和藏不住的小骄傲,忙不迭地拿出巧巧做的手工:扎得精巧的鸡毛毽子、扫得干净的芦苇扫帚、编得结实的竹鸡笼、钉得牢固的小木凳,还有憨态可掬的毛线玩偶……回到学校,我在班会上,特意拿起巧巧的书包:“瞧,这哪里是米袋?这是巧巧用巧手和心思‘变’出来的艺术品!”又展示她那些精巧的手工,强调这份动手的智慧多么值得赞赏。渐渐地,巧巧低垂的头抬了起来,脸上开始有了笑意,那笑容羞涩又明亮,恰似一朵怯怯然终于迎着阳光绽开的金色小雏菊。
如今,电话那头,是护士站的秋霞沉稳的声音,是厨房里陈浪锅铲翻飞的背景音,是讲台上巧巧清亮的讲课声。我们之间,那根细细的线,从未断过。
终于明白,当初觉得乡下“没有繁花美景”,是多么浅薄的误判。家访路上那些颠簸、泥泞、弯曲,并非荒凉,而是通往另一片丰饶天地的必经之路。那一路铺展、星星点点的雏菊黄,不就是大地最慷慨的馈赠吗?它们不择地而生,越是平凡处,越开得热烈。这平凡而倔强的美,比任何人工雕琢的繁花都更直抵人心。它无声地教会我:教育的意义,从来不在喧嚣的殿堂,而恰恰藏在这步步跋涉的抵达里,藏在唤醒一颗沉睡心灵、点亮一束微小火光的刹那。就像秋霞、陈浪、巧巧脸上最终绽放的笑容——那笑容本身,就是开遍心野、永不凋零的雏菊黄,是这山乡最动人、最恒久的风景。原来,最美的繁花,一直开在我日日行走的路上,开在每一个等待被看见、被点亮的生命里。
编辑:葛伟宇
初审:温 国
终审:何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