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小明
1968年冬天的寒夜,母亲牵着我的手踏入邻居家时,初见李阿姨。她曾是医院护士,因丈夫林医生蒙冤,带着九岁的女儿林大九下放至龙西村。那时大九已辍学在家,怯生生躲在母亲身后,眼神里落满霜雪。谁也未曾想,这扇柴门的开启,竟让两家人的命运在岁月里拧成了一根温暖的绳。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已懂得这对母女的苦楚。直到1970年,林医生从狱中归来,家才算有了团圆的模样。可命运偏要捉弄,次年五月,四十岁的李阿姨因急病骤然离世,几个月后,林医生也在忧思中撒手人寰。彼时大九正读五年级,再次辍学的她抱着父亲的遗像,瘦得像一株风中的芦苇。
母亲把大九揽进怀里,滚烫的泪水砸在孩子肩头:“大九,有阿三在呢。”那是我第一次听见“阿三”这个称呼。母亲连夜带着大九去学校,踮着脚跟老师求情,奔波着办妥复学手续;又把大姐的床铺收拾出来,让大九每晚挨着姐姐睡。家里顿顿喝稀粥,难得煮一次米饭时,母亲总往大九碗里多盛一勺,把仅有的几块咸菜夹给她:“大九,多吃点,长身体呢。”大九怯生生开口叫“阿三”,母亲眼角的皱纹就笑成了月牙。
大九感冒发烧时,母亲比自己生病还急。三更半夜打着手电筒去敲医生家门,抓回药后守在床边,一会儿用毛巾敷她额头,一会儿摸她手心脚心,整宿整宿合不上眼。见大九衣服补丁摞补丁,母亲翻出箱底攒了许久的布票,扯上新布给她缝了件新衣,针脚细密得像春天的雨。
1975年8月的夜,惊雷般的消息砸进家里——大九在邻村看电影归来时,被银环蛇咬了脚踝。母亲在熟睡中被惊醒,从床上跳起来,疯了似的冲出门,挨家挨户敲门哭喊:“求求你们,救救大九!”当民间蛇医黄广益撬开蛇牙毒腺时,母亲跪在地上,指甲掐进泥土里,直到大九脱离危险,她才瘫软在地,抱着大九汗湿的头发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九流着泪,把脸埋进母亲怀里:“阿三,您就是我的再生母亲!”
1977年春,大姐出嫁,我去外地读书,母亲的日子全靠大九撑着。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担水劈柴,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傍晚时分,总能听见她脆生生地呼喊:“阿三,粥煲好了——”母亲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笑,眼角的光比夕阳还暖。我放假回家,常见大九拉着母亲的手在村道里散步,甜蜜蜜地喊着“阿三”,像春日溪流漫过的青石,让母亲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1980年夏,平反的消息传来,大九本该回化州城定居。可她却捧着文件跑回村里,攥着母亲的手说:“阿三,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您。”母亲抹着泪劝她:“傻孩子,该寻个好人家了。”大九却摇摇头,眼神坚定:“我的家就在这儿。”谁也没料到,这女子后来竟成了我的妻子。婚礼上,她依旧甜甜地叫着“阿三”,母亲拉着我们的手,笑得眼泪直流。
后来我陪大九去县教育局办工作手续,考虑到她学业中断,又改去供销社。她白天上班,晚上挑灯自学,硬是啃下了高中课本,后来还调进了事业单位。如今她常对人说:“没有阿三,就没有我的今天。”而我看着她在厨房给母亲熬汤时的背影,听着客厅里母女俩絮絮叨叨的家常,心里总涌起一股滚烫的暖流——这世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看见生命里重要的人彼此守护,让爱在岁月里酿成醇厚的蜜。
人间温情,原是这般模样。
编辑:葛伟宇
初审:温 国
终审:朱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