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彩平
八十多岁的老父亲站在客厅中央，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眉头拧成疙瘩，嘴角下撇，一只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往哪儿放。曾经在讲台上挥斥方遒四十余载的人，此刻被一部智能手机难住了手脚——这画面让人心酸，却也藏着岁月的温柔。
望着眼前的父亲，我的思绪飘回四十多年前。那时的爸爸正值壮年，身姿挺拔。作为乡初中语文老师，他连续多年执教初三，还先后担任过我们姐弟四人初三的班主任。在那方黑板前，他握着粉笔，潇洒地写下一行行板书，字里行间都是对知识的热爱。
爸爸教学特别认真，每堂课都精心打磨。枯燥的文言文、复杂的语法知识，经他讲解便妙趣横生。我的丈夫曾是他的学生，总爱拿往事调侃：“以前我最头疼语文，就是听了爸那节课，对语文着了迷，顺带还看上了老师家的姑娘。”原来，有次父亲讲解一篇描写敲铜锣情节的课文时，一手拿着课本，一手握着粉笔，模仿敲锣的动作，嘴巴还“咚——咚——咚——”配音，生动的模样让学生们如身临其境。从那以后，丈夫爱上了语文，成绩突飞猛进，在班级里稳居前列。
凭借出色的教学成果，爸爸得的奖状堆了好几大纸箱，搪瓷杯、暖壶、毛巾被等奖品更是一大堆。但他为人低调内敛，与讲课时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曾有地区教育杂志社记者慕名采访，想报道他的教学事迹，他却连连推辞，最终记者只得拍了几张他辅导学生的照片发表在杂志上。
在学生管理上，爸爸恩威并施。他常穿深蓝色中山装，面色严肃，不怒自威。学生们见了皆毕恭毕敬。但他内心柔软，得知有学生因家境困难面临辍学时，总会四处奔走、想方设法帮忙；遇到有写作天赋的学生，更是倾囊相授，牺牲休息时间细致给学生点评习作。多年后，许多学生带着自己的著作专程探望退休的爸爸，还送来一块刻着“诲人不倦”的牌匾。爸爸看着牌匾，眼角的皱纹盛着笑意——那一刻，他像极了一根默默燃烧的粉笔，耗尽自身，照亮他人。
岁月无情，父亲的头发渐白，听力愈发下降，即便戴着助听器，听我们说话仍吃力。智能手机于他而言，宛如外太空的怪物，隔开了他与外面的世界。从前我们要教他用微信，他总说：“学那干啥，打电话就和你妈说话。”可母亲离世后，孤独的他为了多和我们联系，竟主动要求学微信。每次我们去看他，他都像个渴求知识的小学生，拉着我们追问：“咋知道你们发消息了？咋发语音？咋才能看见你们？”
我轻轻捏起父亲的耳轮卷成小喇叭，凑到他耳边大声说：“爸，您看，头像上有红点点就是来消息了，点击一下就能查看。按住这个图标说话，说完松手，话就发出去了。想视频通话，就按右边圆圈里的十字，下面有视频标志，点击即可。”父亲颤颤巍巍地跟着操作，笨拙地戳着屏幕，却屡屡出错。他的手抖个不停，生怕按错按键。反复教了好几遍，我们渐渐失去耐心，留下一句“您慢慢摸索，多练习”，便各自归家。
一日上班时，手机突然震动——是父亲发来的语音！我又惊又喜地点开，28秒的语音里只有断断续续的呼吸声，未说一个字。我眼眶一热，赶忙文字回复：“爸爸真棒，学会发语音了！”后来，父亲还打来视频通话。刚接通，他就对着镜头咧嘴笑，大声喊：“我听不见，就想看看你！”没说几句，就匆匆挂断电话。那一刻，我的鼻子酸酸的——曾经那个教出无数英才的老师，如今成了需要我们耐心教导的“学生”。
窗外，那棵陪伴父亲多年的老槐树又抽出了嫩绿的新芽。而我的父亲，正努力跨越数字时代的鸿沟，学习与崭新的世界对话。他不再是记忆中威严的师长，却成为我心中最可敬的“学生”。当那句带着浓浓乡音的“平，吃饭了吗”从手机里传来时，我仿佛又看见当年讲台上的他，微笑着对学生们说：“同学们，下课了！”
从粉笔到微信，从黑板到手机屏幕，变的是时代的载体，不变的是永不褪色的爱。曾经，父亲用粉笔在黑板上书写对学生的责任；如今，他用微信在屏幕里传递对子女的牵挂。时光可以改变许多东西，但血脉中流动的爱，永远是生命里最温暖的底色。
编辑：葛伟宇
初审：温 国
终审：朱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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